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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沿拓展:
2017年7月,盛夏的重慶,在一些商圈和批發市場門口,三兩個看上去60來歲的男人,手里握著一根拳頭粗的竹棒,站在樹蔭下張望。
楠竹棒已經磨得發亮,挽成結的尼龍繩系在一端垂在胸前。他們被叫做“棒棒軍”,在等待雇主出現。
學者秦潔曾研究“棒棒軍”多年。他在《重慶“棒棒”:都市感知和鄉土性》一書中寫道:“重慶‘棒棒’是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逐步形成的處于重慶低端勞動力市場、以搬運服務為主、具有山城區域特征的農民流動務工形式…… ‘棒棒’又是中國城市化過程中的一個傳統行業——‘苦力’的延續。”
2014年1月19日,農歷臘月十九,導演何苦扛著一根棒棒,和從影樓雇來的攝影師走進了自力巷。接下來的13個月里,他與“棒棒”們同吃、同住、同干活,近距離觀察和記錄下他們的生活。
在他的鏡頭里,棒棒們老了,這個行業正在消逝。
紀錄片《最后的棒棒》中的何苦 視頻截圖
“潰爛的傷疤”
何苦還記得那個在馬路上擦肩而過的“棒棒”:背佝僂得像一張弓,肩上挑的東西看起來并不沉,但他每邁一步都顯得非常吃力。他的嘴里叼著一根煙,一邊吸一邊劇烈地咳嗽,胸腔被一口濃痰卡得呼哧呼哧響。
這個剛從部隊轉業的軍官對“棒棒”不陌生。他出生于1970年代的重慶農村,從小向往城市。小時候,家里的長輩常對他說,學習不好,長大了沒出息,只能賣力氣當“棒棒”。
他心想,當“棒棒”就能進城,大不了是最后一條出路 。
直到多年后,在重慶的街頭遇到賣力氣的“棒棒”,何苦才發現,能挑能抬的“棒棒”老了。他去到重慶的大街小巷追尋他們的蹤跡,發現“曾經幾十萬人從事的龐大行業沒落了,即將退出歷史舞臺”。
他想留下點什么。
遞交轉業申請書后,何苦開始籌備拍攝。那天重慶下著小雨,他在“五一路”遇到了“棒棒”老黃。
《最后的棒棒》片中人物老黃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圖
老黃杵著棒棒站在那,一邊看人打牌,一邊不時環顧四周,只要有人拎著東西或扛著大包經過,他就會盯著對方的包看很久。
何苦拜老黃為師,并請他在附近找一個住處,后來,老黃領著他到了自力巷53號。
這里像“一個正在潰爛流膿的傷疤”:狹長而行人寥落,兩邊密布著殘垣斷壁和木質的破舊房屋,幾個手藝小攤貼著墻根次第排開。
何苦住在一套三層木樓里。走廊又黑又窄,經過的人只能側身通過,樓里活躍著白蟻、蟑螂和老鼠,墻體破損嚴重,結構也變得歪歪扭扭。只有樓梯口那盞3瓦聲控電燈是樓內唯一的現代設施。
他的師傅老黃,住在一間只有門框沒有門的房間,不足4平方米的空間里只放了一張單人床,就算俯身進去,也會撞得掛在墻壁的各種口袋亂轉。
因為租住的屋子被拆遷,老黃搬過很多次家,自力巷53號還算是條件最好的。
2014年拍攝的自力巷 紀錄片《最后的棒棒》視頻截圖
“肩上的自由”
自力巷拆遷以前,和重慶地標解放碑商圈只隔著一條街,直線距離不到300米。巷子歷來租住的都是小商販和手藝人,自力更生,干的是“很多人干不下來的苦力活”。
紀錄片里,枯瘦的棒棒“河南”蜷縮在一張窄窄的單人木板床上,四周堆滿雜物,“亂得像廢品收購站的小倉庫”。他 “斗地主”輸光了身上的錢,已經5天沒有吃飯。直到朋友湖北出現,給他帶來了吃的。
河南是住在自力巷53號三樓的老房客,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所有人都叫他“河南”。
河南1971年出生在鄭州一個小村子里,父親去世后,母親再嫁。他與繼父關系不好,以離家出走作為反叛,成了沒有歸宿的異鄉人。
那時河南20來歲,輾轉到云南邊境的河口縣,在火車上干了一年的苦力,往火車上搬運香蕉菠蘿等水果。1994年,他又來到了重慶,看到大街上很多人扛著一根棍子,幫人挑運東西掙錢。他也到菜市場花6塊錢買了一根竹棍和兩根繩子,從此加入“棒棒”大軍。
老黃說,當“棒棒”沒有規矩,只要有力氣,舍得下力,不怕出汗,就可以干。
在何苦的鏡頭里,老黃總是穿著一件軍綠色粗布外衣,一雙解放鞋,杵著棍子站在街邊東張西望。
他心眼實在。有一天傍晚,他挑著兩箱化妝品,跟著雇主穿行在人流中。走著走著,就跟丟了,他急得在原地打轉,挑著化妝品等到晚上11點。
老黃說,隨便拿根棍子找飯吃的是叫花子,而他手中的棍子是干活的工具,雖然不一定比叫花子掙得多,但自食其力。
《最后的棒棒》片中人物“河南”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圖
河南也曾對肩上的棒棒寄予改變窘困現實的希望。他說,這行簡單,也自由。
最初,他守在朝天門,每天早上在馬路邊上等活兒,或者去船上挑菜到碼頭,挑一次一塊錢,爬坡上坎,至少有六層樓那么高;接著去朝天門市場幫人扛布,不管多重,收費都是一塊錢。“還要跑得快,才能掙更多。”一天能掙一百塊。
干了一年半左右他又去了解放碑,一邊在建筑工地、餐飲店當挑夫,一邊去百貨公司干搬運,送電視、空調、冰箱。無論是挑、扛、抬、拽,還是鏟、挖、撬、砸,給錢就干。
棒棒挑東西套繩子,講究一頭長一頭短,爬坡上坎短繩沖前便于邁步,下坡下坎長繩沖前避免卡腳。很多次,河南的肩膀和腳磨爛了,時間久了,結成又硬又厚的老繭。
上世紀90年代后期,解放碑的大樓剛開始興建,水泥和沙磚頭瓷磚都要搬運工。河南住在七星崗,每天早上天微亮,準時帶人到工地里干活。
他買了一個BB機別在腰間的皮帶上,只要一響,就知道業務來了。
新世紀百貨,大世界酒店,萬豪酒店,中天大酒店,都有河南的足跡。那幾年,他收入高的時候每月能過萬,那是他日子過得最好的一段時間。
在何苦看來,上世紀90年代,更多的農民離開了土地進入城市,他們沒有文化,也沒有技術,靠著一根棒棒和與生俱來的力氣在車站碼頭等物資集散地掙錢致富。將這種重體力勞動服務從原來的車站碼頭推廣到大街小巷。
山城爬坡上坎的地理條件也給“棒棒”提供了生機,大到工廠企業裝船卸車,小到家庭個人購物買菜,隨口一嗓子“棒棒兒”,就有一群肩扛棒棒的人出現。
自力巷的“棒棒”除了老黃,河南,還有大石。
住在一樓的大石是自力巷53號最老的租戶。1982年的春天,他加入山城“棒棒”大軍,大約算重慶第一批“棒棒”。
《最后的棒棒》片中人物大石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圖
大石的老家在重慶合川,他從14歲就開始給人擔煤炭,每天要走七八十里路。直到他去到在重慶解放碑的大伯家里,看到有人在挑送煤炭,一天下來掙的錢比在農村多,他決定留下來跟著干,肩上從此扛起了一根棒棒。
每天,有四千筐煤炭等著他。大石凌晨1點起床,一直挑到夜里12點,再把200元錢揣進兜里,睡上一個小時后繼續干活。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燒煤炭,大石不缺活兒干。直到90年代,集體煤礦點撤銷了,大石又在離解放碑不遠的十八梯給沿街的20多家小飯館送煤炭,一天能掙十幾塊錢。
“一輩子的苦力”
三十多年過去了。
剛來重慶的時候,大石的兒子1歲,現在他的孫子8歲。
年紀越大,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腰越來越彎,腿越來越沉,汗腺也在快速擴張。從28歲起,干了35年的棒棒,大石說自己是“一輩子的苦力” 。
他每周一三五晚給新華路上的小飯館送煤,一次300個,工錢10塊。每天清晨,他還給小飯館挑菜:6點鐘起床,從南坪的家里坐公交車到農貿市場,每天的工錢10塊。刨除公交費,每月結余不到300元。
大石精打細算,攢了錢在重慶市區買回一套復式樓房,女兒也供上了大學。原來租房的房東看他踏實,以較低的租金把房子委托給他經營管理,他成了自力巷53號的二房東。
眼看著快遞、搬家公司在城市遍地開花,手提肩扛落伍了,雇傭棒棒的越來越少了。和大石一起干棒棒的人,老一個就少一個,很多人轉行木匠,瓦匠,電工……
何苦說,每一個到今天還在當“棒棒”的人,一定有必須要當“棒棒”的故事。
在街頭等活的“棒棒”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圖
他鏡頭里的老甘,除了做“棒棒”,剩下的時間都關在閣樓的屋子里看影片《劉三姐》,在一個便攜式影碟機上反復地看,記不清看了多少遍。他只是說,《劉三姐》真好看。
老甘打了一輩子光棍,一輩子不走運:年輕時未婚妻悔婚,他決定進城闖蕩;進城后,用五年時間攢了一萬塊錢,準備開面館,結果從銀行回來路上遭了賊;后來他又花五年時間,攢了兩萬五,準備做點小生意,又被人偷了。最后,59歲的老甘定下新目標,在60歲生日的時候存上一萬塊錢,為自己過個像樣的生日,娶個老婆,有個家。
但60歲生日的時候,老甘只存了兩千,計劃泡湯了。他卸下棒棒,回到大山的家里干點農活,靠低保維持生活。
當“棒棒”養不活自己,只能兼職做別的臟活累活。何苦的師傅老黃,為了賺20塊,雙膝跪在洗手間的地板上,擼起袖子就把右手插進了馬桶,幫雇主撈舀狗食的鐵飯勺。他希望盡快幫女兒還完房貸,去永川帶外孫。
河南去到餐廳做起搬運工——6月份,重慶天氣燥熱,餐廳老板招不到員工,只能雇他去。每天搬5個小時的食材,一個月收入2400元。“我現在還有力氣,可以干。”46歲的河南說。
河南離家后再沒見過母親,他寄望棒棒和牌桌帶給他好運,賺夠10萬塊錢,做個小老板,風風光光回去。但現實是,他把干“棒棒”賺來的錢在牌桌上輸了個精光。
2014年1月,河南接到家人發來的二十多條短信:母親去世了。“姑愛如海深,達(叔叔)恩比天高,媽歷萬千苦,武志(繼父)九點孬。” 他在手機上按下這四句話。
他沒能掙到錢,也沒能回家。
消逝的自力巷
自力巷拆遷的那天,河南正在四川一個工地上刷油漆。等他回來,自力巷已經成了廢墟。
河南的書,他和家人的照片,都埋在了廢墟里,一并埋在底下的還有陪他時間最久的那根棒棒。
2017年7月的自力巷,已經被高聳的“未來公寓”大樓取代。未來的自力巷將成為五一路金融街的一部分。這里拆除后,聚集在解放碑龍來巷的棒棒都各自散開了。
河南最后一次見老黃是在一年前。“他變得老態龍鐘了”,老黃回到永川女兒的家里,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走起路來顫顫巍巍。
當“棒棒”的幾十年里,大石挑壞了十幾根棒棒,他原本留了一根棒棒,被他兒子劈成了兩半,插到菜園里當作蔬菜的支架。
63歲的大石現在做房屋中介,盡管網上租房的信息很多,他還是堅持要出去貼租房廣告。
下午5點半后,太陽下山了,大石從家里出來,在大街上東竄西竄,伺機張貼小廣告。路過解放碑的時候,他會繞道過去看一眼自力巷,周邊的飯店老板他都熟悉,至今也還有人喊他幫忙挑菜,一天只有10塊錢,來回公交車費4塊,他還是會去。
和大石不同,無論日子多么艱難,河南都不打算撿起那根棒棒了,“現在蓋樓用更專業的人,都有公司組織管理,我們是草臺班子。”他說當“棒棒”沒什么出息,不想走回頭路了。
《最后的棒棒》片中人物“河南”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圖
河南看上去很瘦弱,他的左腿有殘疾,彎曲困難,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上半身略微向一側傾斜。
在當了17年棒棒后,他開始在小飯店干各種雜活。每天干完活,他就會跑到附近的圖書金融大廈里看書,一直看到書店清場的廣播響起。
他在這個城市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熟悉的一些地方日漸變得陌生,前些年還在挖地基,轉眼高樓就拔地而起。穿行其中,河南覺得自己很渺小。但他認定自己屬于這里,離不開了。
7月的重慶酷熱難當,他穿著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襯衣,一瘸一拐地走在重慶解放碑附近的較場口。母親去世后,他第一次想唱歌。
朋友帶著他去了KTV,他選擇了一首《敢問路在何方》,音樂響起,河南呆呆注視著墻上的顯示屏,“你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 他敞開嗓子吼了起來。
“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場場酸甜、苦辣。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這兩句,他唱得特別用力。
在街頭等活的“棒棒”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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