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報》2023年08月10日A06-07版。

“老板您好，我是京東跨境供應鏈的，這邊外貿的訂單可以做嗎?”7月17日下午，在東莞莞城新華大廈5樓廣東拓普電子商務有限公司內，幾排坐在工位上的年輕職員正此起彼伏地打著電話，在他們的桌面上都放著一本電話話術。

與此同時，公司前臺聚集了幾名小企業主、民警輔警。小企業主們說，他們被假冒京東線下招商會的模式詐騙了，每人被騙的金額近5萬元。

維權企業主們口中的“騙子”——東莞市九烽科技有限公司，在招商會與他們簽訂服務合同，聲稱可以提供京東自營打標等服務。然而，在簽訂合同付款后，服務遲遲未兌現。就在今年6月，京東官網發布消息稱，九烽科技未經京東授權，以京東名義對外開展虛假招商，處理結果為店鋪停用，服務商清退。

7月19日凌晨，有維權的小企業主因此事前往莞城步步高派出所做筆錄、報案。8月8日，東莞市公安局莞城分局相關負責人回應南都記者稱，目前，公安正進一步調查中。

這場涉嫌詐騙的招商如何展開?聲稱被九烽科技騙了的企業主為何來到拓普電商公司維權?連日來，南都記者通過多方采訪，還原一場精心布下的“假冒京東自營招商”騙局始末。

01 精心設下的招商陷阱

在“京東”線下招商會簽約 付款后卻遲遲未兌現服務

“今年2月11日，我接到一個電話，他們說京東要開招商會，加上了微信，對面的人說他們是京東自營招商的……”王女士是東莞某五金制品有限公司監事，向南都記者展示了她和自稱京東慧采小嚴的微信聊天記錄。小嚴自稱“京東自營招商”，向她發來了一張京東自營的介紹圖，和一份《京東(慧采)供應鏈產品介紹》PDF文件。

小嚴說，2月12日在東莞東城國際酒店有線下選品對接活動。小嚴還要求王女士以表格的形式提供公司的主營產品、單價范圍、市場定位、月產能等信息。經過溝通，王女士對小嚴表示她確定前往參加，還向小嚴發送了公司基本信息表格。

王女士回憶，在選品會現場，裝飾物料以及工作人員穿的衣服，都是“京東顏色”的工衣，現場的招商會也播放了京東的宣傳片。

選品會上，王女士簽署一份《京創優品運營服務合同》，而合同的乙方是東莞市九烽科技有限公司。合同寫明，甲方(即王女士所在的公司)需向乙方支付運營服務費46800元，服務期限為1年。合同還寫明，乙方為甲方提供產品鏈接在京東商城、京東APP的展示、自營打標、標題優化等服務。合同簽訂當天，王女士向九烽科技支付了9360元的款項。

2月12日下午5點半過后，“小鄭 九烽科技”在微信組建了一個“jd對接群”，還表示要到王女士的公司進行實地“驗廠”。2月14日，小鄭來到王女士的公司拍照“驗廠”，還要求她提供公司營業執照、商標注冊證、產品質檢報告等品牌資質證明。

王女士詢問是否有和京創優品的合作協議等證明時，小鄭向她發來了一份《京東云倉生態代理商合作協議》。

小鄭“驗廠”通過后，王女士向東莞市九烽科技有限公司支付了37440元的尾款。不過，王女士按對方要求提交了各種證明材料后，對方承諾的“京東自營打標”在京東商城、京東APP展示商品等服務遲遲沒有兌現。

從今年2月到4月，王女士在對接的微信群當中向對方工作人員咨詢多次產品何時上架，卻總被以“正加急處理，預計下周可以……”“京東審核需要跨部門配合”等理由推托。

4月30日，王女士在微信群內表示，雙方協議簽訂至今已接近3個月，但九烽科技未履行義務，嚴重違約，并要求九烽科技退還款項。這時，對方又稱王女士“產品提供不合格”。5月12日，王女士以公司的名義在群內發了一份律師函，要求九烽科技完成退款工作。此時，九烽科技仍未退款，也未按合同要求提供相應服務。

王女士意識到，她可能被騙了。

02 疑點重重的九烽科技

虛假招商被京東官網通報 公司關聯人士一問三不知

察覺到不對勁后，王女士便開始收集九烽科技相關資料，準備報案、訴訟。

今年5月，東莞市場監管局將東莞市九烽科技有限公司列入經營異常名錄，理由是經現場檢查發現，東莞市九烽科技有限公司不在注冊地址經營。

天眼查顯示，東莞市九烽科技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為王會明，成立于2019年，是一家以從事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為主的企業。截至發稿前，南都記者撥打天眼查公示的九烽科技電話欲聯系采訪，結果該號碼停機。南都記者又多次撥打九烽科技合同上的聯系人電話，對方均正在通話中，無人接聽。

再次向南都記者展示京東與九烽科技的“合作協議”時，王女士后知后覺地懷疑:“這份協議有可能是造假合同。”

九烽科技自稱和京東有“合作”。而從王女士從鄭少處獲得的《京東云倉生態臺歷商合作協議》來看，這份協議的公章落款處沒有日期，協議也沒有寫明京東與九烽科技合作的時間期限。

6月25日，九烽科技以京東名義虛假招商被京東蓋棺論定。

京東慧采在其官網的違規招商案例發布一則《關于京東企業業務對冒用我司名義虛假招商違規治理的公告》。公告稱，“近期，我司(京東)發現有第三方公司未經我司授權，但以我司(京東)名義開展對外虛假招商。”公告中的違規公司就有東莞市九烽科技有限公司，違規類型為冒用京東名義招商，處理結果為店鋪停用，服務商清退。

此前，王女士通過微信支付的界面投訴了九烽科技的支付賬單。微信支付提供了東莞市九烽科技有限公司的聯系電話186****0060。

而在天眼查查詢微信支付投訴提供的前述號碼，并沒有關聯九烽科技，而是關聯了三家公司，分別是廣東拓普電子商務有限公司、廣東網紅咨詢有限公司、京易無憂(廣東)電子商務有限公司(注銷)。

廣東拓普電子商務有限公司的地址在東莞市莞城街道東城路莞城段188號新華大廈5樓，其法定代表人為孫皓。而東莞市九烽科技有限公司今年3月發生過一次住所變更，變更前的地址也在東城路莞城段188號新華大廈。

王女士曾在社交平臺聯系了被九烽科技以同樣手段詐騙的受害人，一位受害人提供一份蓋有九烽科技公章的《公賬收款賬戶》顯示，在九烽科技的銀行賬戶下，還附上了孫皓的個人賬號和開戶行。

種種證據關聯疊加，王女士認為，孫皓、九烽科技、拓普電商之間存在關聯。不過，從天眼查的工商信息來看，孫皓并不是九烽科技的股東、主要人員。

南都記者8月4日下午撥通了拓普電商法定代表人孫皓的電話，詢問拓普電商與九烽科技的關聯，他表示沒有關聯。記者又追問，既然沒有關聯，為何商戶給九烽科技付款會涉及到孫皓本人的賬戶?對于九烽科技被京東通報以京東名義虛假招商有何回應等，孫皓均回應說:“不知道”，他還稱“所有的事情請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03 過程曲折的維權現場

部分受害者經協商退款八成 目前當地警方已介入調查

7月17日、18日，連續兩晚，多名與九烽科技簽訂了運營服務協議的企業主來到拓普電商維權，要求“見孫皓、退錢”。

7月17日下午4點過后，新華大廈5樓拓普電商公司，門口聚集了幾名要求退錢的小商鋪鋪主、企業負責人，還有幾名民警、輔警在現場組織登記信息，涉案金額等。

在拓普電商內，南都記者看到，幾排工位的年輕人都在撥打電話。“老板您好，我是京東跨境供應鏈的，這邊外貿的訂單可以做嗎?”不少職員的工位上都放了一本電話話術，有的職員還在電話話術本上做了各種筆記。

職員的話術本上寫著:我們是京東旗下專門做海外B2B跨境的，對海外的采購和訂單給到國內工廠進行生產……我們海外項目部負責人在周六下午到東莞舉辦線下項目發布對接，到時會就京東跨境整體項目的合作模式和海外市場的布局情況做發布。

拓普電商的職員話術，與王女士今年2月接到小嚴的電話內容十分相似。不過，現場一名拓普電商的工作人員表示:“九烽公司我是第一次聽說，如果對拓普有什么異議可以直接報案。”

“我們從早上就來到這里了，今天一定要有個說法。”幾名維權的中小企業主在此等候多時，在民警的協調下，17日晚上8時左右，兩名自稱是廣東商格律師事務所的工作人員來到拓普電商，與聚集在此要求退款的小企業主們協商退款事宜。

在律所工作人員的安排下，在此等候的6名企業主輪流進入拓普電商的小會議室與其進行協商退款。

17日深夜11時過后，王女士與律所工作人員進行協商。經過一番溝通，律所工作人員表示只能退款八成。王女士在律所工作人員要求下簽署了《合作終止協議》。簽署完該協議后，退款到賬，律所工作人員還將王女士早前簽署的《京創優品運營服務協議》收走。

南都記者詢問廣東商格律師事務所的工作人員，是否可以聯系到孫皓，此前是否常常幫九烽科技處理類似的糾紛。這名工作人員表示:“我們不認識他，也聯系不上，也是受到公司(該律所)派過來處理這件事。”

直到次日凌晨，退款協商仍在繼續。南都記者了解到，17日，律所工作人員給出的退款方案為退還八成。王女士表示，17日晚在此協商的6人都收到了退款。

然而，18日下午再來到拓普電商要求退款的業主得到的方案是只能退款五成，并分期支付。

18日晚11時過后，現場一位自稱是步步高派出所所長的民警還撥通了孫皓的電話，問他是否能派律師來處理此事。不過，孫皓表示:“時間太晚，律所可能下班了。”

有企業主通過民警的電話與孫皓就退款的比例進行協商，最終雙方溝通無果。19日凌晨，在步步高派出所民警的建議下，一行人從拓普電商離開前往派出所做筆錄。

8月8日，東莞市公安局莞城分局相關負責人回應南都記者，該案目前正進一步調查中。

04 關聯公司員工

16歲職校學生來此實習 有同學發現不對勁已離職

日前，南都記者聯系到一名在拓普電商工作的職員小李。小李今年16歲，在惠州華洋科技中等職業技術學校上學。他說，拓普電商是學校推薦的實習單位，他和同學們6月13日來此實習。

小李和他的同學們被公司安排在離拓普電商不遠的一處公寓樓內，與他同住的還有另外兩名同學，也在拓普電商實習。

“半個月前，我們宿舍已經有一個人走了，他自己也覺得(公司)奇怪。”小李介紹，他和同事們在網絡上查商鋪的電話，“他(領導)說查哪里(城市)就查哪里，打過去問能不能做，能做的話就繼續說，不能做就算了。”小李說，他一天最多能打六七百個電話，不過，公司對于他們并沒有績效要求。

“那幾天(7月17日、18日)有人來了，我們就發現有些不對勁了，哪有正常的電商部門(公司)天天來警察的?”小李也想離職，但學校老師告訴他，如果換地方，可能不能保證這半年的學習評分。

小李說，拓普的主管曾給他看過京東的授權合同，但他沒有保留。小李還透露，他們用公司電腦向客戶撥打虛擬號碼，客戶無法回撥。不過，8月4日，京東官方客服告訴南都記者，如果有京東招商的電話，也是通過京東官方客服電話，如果是無法回撥，或是非京東官方的電話，則有可能是詐騙電話。

“電話聊好后加上微信，把邀請函發出去……直到客戶的錢到賬了，一單會有1000-2000元不等的獎勵。”小李說。在他所在的微信部門群里，還有公司發出來的月度個人業績單量和排名。

小李向南都記者展示一份《惠州華洋科技中等職業技術學校崗位實習手冊》，手冊上，他的崗位名稱是“招商顧問”，同時他還有一沓電話話術，寫明了對京東的介紹等。

在7月18日有受害者上門維權后，當晚，拓普電商工作群里發出消息稱，由于線路維修等原因，明天上午所有人不得到公司，居家辦公。

8月4日，南都記者聯系上拓普電商法定代表人孫皓，詢問拓普電商是否有京東授權，對于幾名職校生來此實習是否知情等等，對方均回應說“不知道”。

南都記者還了解到，日前拓普電商已搬離新華大廈，換了新辦公地點，不過，公司的業務仍在照常進行。

南都記者通過一名受騙者進入了“借慧采/定制自營詐騙維權聯盟”微信群，群內有100多人，消息不斷。截至記者發稿前，仍有群友在不斷交流退款、維權經驗。

(除孫皓、王會明外，本文受訪者均為化名)

總第032期

采寫/攝影:南都記者 唐國軒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編輯：黃亞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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