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拓展：

在布吉的美團站點，聚集了十幾人的“外賣娘子軍”。

隊伍里有80后、90后甚至00后，不同年齡的女性穿上黃色的外賣服，奔波在寬闊的馬路上。

成為騎手前，劉海燕在養(yǎng)豬，陳瑩在開網(wǎng)店。命運的翻轉(zhuǎn)，按下生活的暫停鍵，外賣，又讓她們一鍵重啟。

劉海燕和陳瑩將自己的外賣生活發(fā)布到網(wǎng)絡(luò)上，越來越多的女性成為隊伍中的一員，她們在男性主導(dǎo)的世界里有了立足之地。

走出困境、自我救贖的故事發(fā)生在這個站點里許多女騎手身上。

生活充滿普適的困苦，但她們相信，像柔軟沙灘的尖銳砂礫，難免遇上，總會逾越。

適應(yīng)

下午三點，劉海燕坐在車行后面的小屋里，打開一份外賣。

外賣是酸辣粉條配煎餅，坐在小板凳上，劉海燕的身體半彎著，嘴里發(fā)出“嗦嗦”的聲音。

最開始，這位東北女性并不能適應(yīng)外賣行業(yè)的就餐時間。

9點吃早餐，11點到1點的午高峰期，沒時間吃午餐，熬到下午兩點，才能吃上一口熱飯。晚餐更是要等到9點多。

“本來就餓，送的還是吃的，更餓了。”

五年前，劉海燕來到布吉，成為站點里的第一個女外賣員。

每天開早會，都是“黑壓壓的大老爺們”，在男性主導(dǎo)的世界里，她有些慌亂和不安。

“像是掉進旋渦”的感覺，出現(xiàn)在陳瑩跑外賣的第11天。那是她當天的第一單，找不到路，問路人也不清楚，坐在地上猛哭。這個經(jīng)歷被她記錄在了短視頻里。

找路，是女騎手入行時最需要適應(yīng)的。

“大部分男生會比女生更有方向感。”跟劉海燕同期入職的幾個男騎手，一個多月就摸清了路線，跑單可以不用導(dǎo)航。

依靠導(dǎo)航，也會迷路。修路是深圳的常態(tài)，有時離目的地就只有幾分鐘，眼前就是圍起一圈的藍色鐵板，只能繞路。“一繞又是好幾分鐘。”

劉海燕迷路的那次，已經(jīng)是午高峰。一單卡了兩個小時，后面的單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撂就倒。那天她只跑了十單，超時一單。

“我就急，別人都能跑成站點王，為啥我就不行？” 15歲時，劉海燕就跟著父母干農(nóng)活，骨子里透著不服輸?shù)膭拧?/p>

下了狠心，別人中午休息的兩小時，她拿著紙和筆去認路，走一棟畫一棟，看看小區(qū)里的樓棟是怎么排列的，拍個照放手機，下次再來就直奔目的地。

劉海燕畫的路線圖

花了兩個月，海燕摸清站點附近的所有小區(qū)。就算天黑進去，憑直覺都能找到。

一些女騎手剛?cè)肼殻粗鴦⒑Ｑ喈嫷穆肪€圖，一臉驚訝，“姐，你這也太牛了吧？”

某種程度上，她的大腦已經(jīng)成為3D導(dǎo)航圖。從接單的那一刻起，她已經(jīng)規(guī)劃好幾條路線，哪個商家出餐慢，哪個出餐快，幾秒的時間，一條不超時完成好幾單的路線在腦內(nèi)浮現(xiàn)。

陳瑩也很久沒超時了。現(xiàn)在就算系統(tǒng)連續(xù)派五單，她也不像以前那般緊張，心里早就想好取餐路線。

在平臺上，她分享超時的視頻也越來越少，更多是準時送達的喜悅。

在站點，有越來越多的年輕女孩加入外賣。一個月，她們就能熟背路線，輕松上路接單。

“外賣就是個就是個經(jīng)驗活，跑多了女性一樣能干得好。”劉海燕對我說。

翻轉(zhuǎn)

劉海燕稱站點里的女騎手們?yōu)椤澳镒榆姟！?/p>

現(xiàn)在，隊伍已經(jīng)有十幾人了，有80后、90后，也有00后。

選擇跑外賣的原因，大多都是欠債還貸，當然對于更小的00后來說，她們的理由都帶著這個年紀的天真與浪漫——享受在道路上騎車的自由。

劉海燕和陳瑩成為騎手，也是命運放逐至此。

2012年的冬天，劉海燕結(jié)婚8年，養(yǎng)豬養(yǎng)了8年。丈夫意識先進，養(yǎng)殖沒多久就引進了最新的自動化設(shè)備。

從一頭豬到千頭豬，劉海燕一家已是村里的養(yǎng)豬大戶，房子和車子都有了。

一個月后便是農(nóng)歷新年，但迎來的卻是整宿的失眠。一場因無心之失導(dǎo)致的豬瘟襲來，全村只有海燕家的豬染病。

劉海燕和女兒

“今天醒來死了幾頭，明天醒來又死了幾頭。”數(shù)字每天一點點在增長。

以前，劉海燕每天醒來要喂飼料清理豬圈，眼下，她要把豬的尸體抬到院外，刨坑埋了。

事后，他們一共欠了40多萬的外債。“那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流，只想著怎么辦，以后怎么活下去。”

揣著賣掉最后三頭母豬的兩萬塊錢，劉海燕和丈夫離開家鄉(xiāng)，南下打工。她堅信，在深圳這個“遍地是機會”的城市，一定能找到生活的出路。

丈夫在華強北幫朋友賣手機，賣的好有抽成，賣不好就拿個2000塊的基本工資。生意一直慘淡，最后不了了之。

兩個人不死心，又借了點錢開了一家網(wǎng)店，賠得精光。后來在路邊賣煎餅，也沒人光顧。

“人難的的時候，真是處處都犯難。” 那會，一家人擠在10平米的出租屋，一進門是兩張床和一個燃氣灶，沒有空調(diào)和熱水器。

南方夏天潮濕，三個人身上都長滿了痱子。第二天起來，衣服都是濕透的。“生病也沒錢買藥，只能等著病過去。”

好心人送過一個二手空調(diào)，一個月用下來電費要300多，“太貴了”，最后又還給人家。

肉也吃不起，每天就是白菜就米飯。劉海燕愛吃四季豆，3塊錢一斤，“沒錢買。”餓得不行，就去超市扒拉剩菜吃，“8毛錢一斤”。

懂事的女兒總安慰她，“咱家不會一直這么難的，總會好起來的。”

孩子在離家十幾公里的私立小學(xué)上學(xué)，每天的零花錢只有兩塊，那是來回的車費。

在距離深圳300多公里的揭陽，陳瑩正在忍受抑郁癥的痛苦。

2017年，陳瑩開了四家網(wǎng)店做女裝。她腦瓜子靈活，生意一開始經(jīng)營得不算太差。后來，因與供應(yīng)商發(fā)生矛盾，網(wǎng)店的供貨鏈斷裂，欠下十幾萬的外債。

在此之前，網(wǎng)店是拯救她家庭變故的一根稻草。“那件事對我打擊很大，我想通過網(wǎng)店走出來。” 失去稻草，陳瑩變得愈加沉淪，“看見食物就想吐，每天都有自殺的念頭。”

最嚴重的時候，她整個人浮腫，不成人形。而對于那場變故，她一直不愿提及，“不想別人覺得我是弱者。”

2013和2019，29歲的的劉海燕和陳瑩都在面臨人生最大的困境。

她們感到生活禁閉了窗，無法喘息。

希望

今年是劉海燕成為騎手的第5年。

現(xiàn)在，她每個月的收入穩(wěn)定在七八千，除去生活和女兒的學(xué)費，每個月能省下一兩千塊來還債。

房子也住的更好了。租的房子從十幾平變成了三室一廳，有空調(diào)和熱水器。“現(xiàn)在我才感覺，這個家算是支棱起來了。”

陳瑩成為騎手后，慢慢從抑郁癥的陰影中走出。網(wǎng)店失敗時，她一直在自我否定，“覺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如今，把餐準時送到顧客手中，是她最大的成就感。“用餐愉快”是她每次離去后留下的話。

“跑外賣對我來說，就是一場自我救贖。”陳瑩說。

今年年初，兩人都在抖音開通了賬號，大眾透過她們的視角，看到了女騎手的日常。

劉海燕口中的“娘子軍”，很多女孩就是看了她的視頻前來的。她們大多早早地讀完技校，為了減輕家庭壓力來跑外賣。

在這支隊伍里，劉海燕是“媽媽”般的存在。有些女孩剛來，手里只有幾百塊錢，她會張羅著幫這些小女孩找房子，淘二手車，甚至墊付房租。

丈夫剛開一家車行沒多久，劉海燕也經(jīng)常會給騎手們免費修車。

劉海燕和丈夫的車行

小麗剛來時，身上只有幾百塊。一見這個00后，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就想多幫幫她。”

小麗沒積蓄，劉海燕提前支付了房租，帶著她跑外賣。有些年輕女孩第一個月沒錢租電池，海燕也會幫忙墊付。

車行是她們最常聚集的地方，“那里有家的感覺。”

隊伍成員年齡跨度大，但身上都有一股沉穩(wěn)的力量，總是互相叮囑：“安全最重要，注意保暖。”而選擇專送而非眾包，也是因為“收入更加穩(wěn)定”。

但在男騎手聶鋒看來，女性依舊不適合外賣行業(yè)。“從生理結(jié)構(gòu)上來說，女性會吃力一點。” 特別是遇到生理期加下雨天，對于女騎手來說就是一場“災(zāi)難”。

當然，女性也有自身的優(yōu)勢。

比起男騎手，女騎手更加細心和柔軟。每次在商鋪取餐時，劉海燕都會檢查下餐具是否配齊，開車時也會注意有無灑出。

碰到超時的情況，也會在第一時間解釋，語氣溫和，“顧客很容易就接受了。”

“當然，女騎手接到的打賞也多。”最近，劉海燕收到14份打賞，共計65元。

刺耳的聲音也會出現(xiàn)。劉海燕的作品里也出現(xiàn)過不適的言論：

“丈夫得多狠心，讓媳婦來跑外賣”

“你們女性生理期，送外賣豈不是臟了餐？”

質(zhì)疑聲一直存在，但劉海燕珍惜當下的生活。

面對娘子軍的壯大，劉海燕覺得是個好現(xiàn)象。“女性什么職業(yè)可以嘗試，為什么要那么多限制？”

兩年前，劉海燕當上了組長，管理10人的小團隊。曾經(jīng)繪制路線圖被收錄進新人手冊。

陳瑩也開始帶新手，偶爾也會把迷路的新人帶回站點。

女性擠進外賣系統(tǒng)，不用頌揚，也不用優(yōu)待，讓她挑選自己的形狀，在路上吹著自由的風(fēng)。

在陳瑩最新發(fā)布的視頻中，她的電動車換上了白牌，可以繼續(xù)奔走在路上了。

視頻中， 她笑得燦爛，眼睛彎成了月牙。劉海燕圣誕節(jié)在公司吃到了披薩，蹦蹦跳跳的。

走出困境、自我救贖的故事發(fā)生在這個站點里許多女騎手身上。

生活充滿著普適的困苦，但她們相信，像柔軟沙灘的尖銳砂礫，難免遇上，總會逾越。

應(yīng)受訪者要求，陳瑩為化名。

拓展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