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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攝于福建省政和縣。當時，魏莊文為給兒子治病已花費百萬。如今，醫藥費總額達到186萬。

文圖 逐相

魏莊文在6月9日晚上10點左右閉上雙眼，他在廈門的夜里開始認真想念兒子昊昊。這次想念發生時，父子二人分處廈門和北京。2032公里之外的昊昊在北京一家醫院的移植倉內已經入睡，他正經歷得白血病后的第二次骨髓移植。

魏莊文站立的地方靠近廈門高崎機場，飛機頻繁起降的轟鳴和他對兒子的想念交織在一起。他說：“我閉眼想他的時候，我想起今天我跟他視頻，快要端午節，他跟我說他想吃粽子嘛，豆沙的。”

四年半來，昊昊的生命因白血病已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第一次骨髓移植手術前，昊昊的飲食偏好跟隨父母，喜歡吃米飯。手術后的昊昊口味卻變得非常愛吃饅頭。

第二次的骨髓移植風險更高，它又會給兒子帶來哪些改變？魏莊文至今仍不確定。不過他作為一位“鋼鐵俠護衛者”，仍將繼續靠瘋狂清洗空調為兒子續命。

這一點，毫無疑問。

“再晚幾分鐘，人就沒了”

魏莊文曾經是個“有錢人”。

2017年正月初七，魏莊文的兒子昊昊開始反復發燒，吃退燒藥效果并不好。元宵節當天，魏莊文帶昊昊去福州森林公園玩耍。他開始覺得兒子不太正常：平時出去玩，從來跑得追不上，這次卻幾乎沒力氣走路，一直讓他抱在懷里。

白血病的兇險，在確診的第一天就把昊昊推進鬼門關。

2019年10月，福州協和醫院住院樓，昊昊因真菌感染發燒到38度左右。

“趕到福州協和醫院后，什么檢查都沒做，管子插進昊昊大腿根的動脈，就開始濾血搶救。”魏莊文回憶道，“醫生當時說，再晚幾分鐘就沒辦法了。”

濾血十分鐘后，魏莊文看見孩子嘴唇發白，手腳冰涼。魏莊文交了四千塊醫療費，急診科的護士說：“你交這些怎么夠啊？先交兩萬吧。”

三小時后，醫生又通知魏莊文沒錢了，魏莊文又交了三萬。

白血病的治療并未開始，只是在維持昊昊的生命，輸血小板，輸血紅。三天后，魏莊文已經花掉12萬多。

這是30歲的魏莊文第一次聽說白血病，也是第一次見識白血病的兇險與昂貴。這兇險發生在他的寶貝兒子身上。

2019年11月，福州協和醫院，魏莊文陪護兒子時正在打盹。

四年半過去，當年主治醫生對魏莊文說的話，他大概只記得其中兩句話。

第一，這個病叫白血病，治療有風險，人可能隨時會沒掉，還可能會復發。

第二，治這個病要花很多錢。

魏莊文當時心想：“很多錢？20萬難道還治不好嗎？”四年半以前，魏莊文的銀行賬戶里還有20多萬元存款。

開始治療一個星期后，魏莊文的賬戶空了。

經過58天的搶救，魏莊文花去40萬，昊昊的命終于保住。

從理發師到鋼鐵俠

魏莊文的老家在福建省政和縣，他從14歲便走出大山做理發師學徒。昊昊發病時，他和朋友正合伙經營一家理發店，生意很不錯。因為怕染發的化學藥劑影響昊昊的治療，魏莊文很快將理發店轉讓。做飯，買菜，想辦法賺錢與借錢，成為魏莊文數年來每天的生活主題。

2021年是魏莊文不當理發師的第五年，這也是他開始空調清洗的第五年。五年來，他在福州市清洗了至少7000臺空調。昊昊化療四個月后，魏莊文決定靠空調清洗來賺錢。

2018年5月，福州，客戶的空調水管堵塞，魏莊文在進行疏通。

化療是幼兒白血病治療的必要手段，這手段讓每個孩子的免疫力長期低下。普通人的一次咳嗽可能導致他們肺部感染，最壞的結果直通死亡。這直接導致每個白血病孩子的父母幾乎都不能做常規的需要打卡的工作。

清洗空調、送外賣，成為不少白血病患兒家長的工作首選。這兩種工作機動性強，家長隨時可以陪孩子去醫院上化療藥。在福州，魏莊文是最早改行學習清洗空調的白血病患兒家長。師傅知道他家的狀況后，一分錢沒收，還送給他一套清洗空調的工具。

最開始是福建省助困公益協會的秘書長林斌提議：不如成立一支清洗空調的隊伍吧，大家都能多一份收入。

一年后，洗空調的隊伍擴大到六個人，如今這支隊伍更加龐大。團隊的孩子都得了白血病。這只特別的空調清洗隊伍不愿意占用社會愛心資源，每天瘋狂工作超過16個小時。越來越多的福州人，習慣在夏季開始前找他們洗空調。有客戶出于好心送上紅包，也都被他們婉拒。他們想靠自己的雙手，為孩子掙得一線生機。

2021年6月5日，廈門環島東路附近某小區，魏莊文正與客戶打電話。

魏莊文帶孩子在福州治病這幾年，只給自己花過一次閑錢。他帶昊昊看過一場鋼鐵俠電影，花去45元。其余時間，他窮盡一切可能在掙錢。

那天走出電影院，昊昊興奮地說，自己要是像鋼鐵俠一樣多好，行俠仗義，還能治好很多人的病。

鋼鐵俠，多強大的一個人，以凡人肉身護衛地球。魏莊文和其他白血病患兒父親也都是凡人，他們都想成為每個白血病孩子的鋼鐵俠，和孩子一起打怪升級，把病魔趕跑，讓每個小家庭整齊平安。

別人花20分鐘洗完一臺空調，魏莊文要求自己做得更細致，花一小時他也愿意。目前，白血病的主要致病原因在醫學上并不能確定，但室內裝修材料的污染可能是原因之一。魏莊文覺得，自己把空調清洗干凈，這個房子里的孩子就能呼吸更干凈的空氣，就不容易得病。他和所有清洗隊員約定，鋼鐵俠們在工作質量上絕對不能出差錯，“人要講良心，大家幫助我們，我們就要把工作做好。”

服務員，來兩份牛排

數年來，魏莊文不想讓這支名叫“鋼鐵俠護衛者”的隊伍散掉，“這樣就能一直幫助來福州給孩子看白血病的家庭，讓這些家庭有一條減輕負擔的出路。”

同時，這也是一支每年注定會“散掉”并“重組”的團隊。

每年都有孩子的白血病被治愈，爸爸帶著孩子回原籍，努力讓生活重回正軌。魏莊文和這些朋友都還有聯系，知道他們回老家后也都在送外賣，送快遞，開小吃店。以“鋼鐵俠”的身份在福州清洗空調，成為他們生命中壓力最大的一段記憶。

2018年5月，魏莊文（左）和黃傳雅在清洗空調的間隙等紅綠燈。只要有訂單，他們任何天氣都會外出工作。

這也是一支每年都會有新鮮血液補充進來的隊伍。每年都有福建省各地市的爸爸帶著白血病孩子來到福州治療，他們想賺錢時開始學習清洗空調，為救孩子的命開始嘗試拼盡全力。

四年半以來，魏莊文和黃傳雅是相對固定的成員。他倆都不希望這一支讓白血病患兒父親保有收入和尊嚴的隊伍散掉。有所不同的是，黃傳雅的兒子目前已經進入維持期，病情相對穩定。而魏莊文的兒子昊昊目前正在北京一所醫院的移植倉里，正在為早日出倉努力。

四年多來，魏莊文的兒子經歷兩次骨髓移植，目前仍在為生存而戰。

4月，魏莊文帶昊昊去北京求醫前，怎么看也看不出兒子已經第二次復發。昊昊活潑好動，和康復的孩子看起來沒任何不同。但骨髓穿刺檢查的結果顯示，白血病再次全面爆發。

魏莊文問醫生：“這次復發和2019年骨髓移植前的復發比，哪次嚴重？”

醫生說：“這次最嚴重。”

妻子要帶昊昊去北京，走進一移植倉打最硬的一仗。這一張生死未卜。

去北京前，魏莊文特意問兒子：“你想吃什么？”

昊昊說：“我想吃牛排。我想吃兩份。”

“好，爸爸給你買兩份牛排，管夠。”

從福州到廈門

和很多人類似，魏莊文的2020年并不好過。受疫情影響，他的空調清洗業務減少70%。為謀生，魏莊文開始賣自己在老家制作的紅糖和地瓜粉。

而2021年的空調清洗需求則空前爆發，“鋼鐵俠護衛者”的隊伍已經有20多人。雖然隊伍壯大，但這支隊伍工作能力的強弱，隨時被孩子的病情直接影響：孩子要上化療藥時，隊伍可能有十幾人無法正常出工。

每個鋼鐵俠都有軟肋，這軟肋是孩子的病情。

6月，福州的訂單增長乏力，恰巧一家公司邀請魏莊文來廈門，想免費培訓他們清洗油煙機和熱水器。這無疑會給魏莊文帶來更多收入。空調清洗每年有三個月的生意，而家電維修的生意則可以持續整年。

2021年6月，鋼鐵俠護衛者入住廈門曙光救援隊宿舍。

魏莊文就想趁來廈門學習，不如也做一些業務，能多掙一點錢。十多個人來廈門，吃住卻是難題。他們考慮食宿總是先問“貴不貴”，而不是飯菜好不好吃，住處是否舒適。躺進哪個公司的會議室打地鋪，哪怕支付一點費用也可以接受。

魏莊文說：“我們都是男的。打定主意來廈門清洗空調前，我讓每個人都帶了一床被子。我們打算在路邊街道公園里找幾座涼亭，能不淋雨打地鋪就能睡覺。這樣就能省下一些住宿的費用。”

魏莊文沒想到自己還有更多意外收獲：廈門曙光救援隊知道有十多個白血病患兒父親要來廈門，便邀請他們免費入住救援隊的宿舍，有空調，24小時供應餐食。救援隊隊長王剛說：“清洗空調，安全特別重要，如果鋼鐵俠團隊需要，救援隊還可以給他們做免費的高空作業培訓。”

這正是魏莊文多年渴求的事：如果在30層高空作業，每一次空調清洗可以增加200到300元收入。

空調發生故障，十有八九是室外機發生問題，做空調維修不可能不進行高空作業。除了魏莊文，其他白血病患兒爸爸沒有高空作業能力。

他們平時清洗一臺空調收費不過60元，這對于急需收入的白血病患兒父親無疑很重要。但因不掌握高空作業技能，他們從不敢輕易以身犯險。這是他們以前不敢賺的賣命錢。

2021年6月9日，廈門翔安區準提寺，鋼鐵俠護衛者們正在清洗空調。

6月3日，鋼鐵俠護衛者團隊一行11人來到廈門。開車走在廈門仙岳路高架上，魏莊文看著路邊高樓上裝滿空調，興奮異常，“雖然我對廈門的路不熟悉，但是一路都有空調指引。有很多空調是懸空安裝，這意味著我每一單都能多賺一點錢。”

在他眼中，街頭每一臺空調背后都是潛在客戶，都是錢，都是孩子的醫藥費。

目前，鋼鐵俠們在廈門已經清洗700多臺空調。今年是6月到廈門，空調清洗的旺季幾近結束。明年，魏莊文打算提早兩個月來廈門開展業務。他們打算為孩子努力開辟廈門的家電維修市場。

2021年6月，廈門，鋼鐵俠護衛者們正在清洗空調。

四年來，有36人曾經加入這支空調清洗隊伍。這背后是36個被白血病折磨到窮途末路的家庭。魏莊文說：“這個社會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你肯去做，多少都能解決你生活上的問題。”

被魏莊文吸納進空調清洗隊伍里的人，都沒想過要籌款。賺錢或借錢，都能看病，而沒必要動用社會愛心資源，魏莊文說：“如果做得好，空調清洗和維修也可以當作他們的長期工作。”

另一方面，魏莊文相信福報和因果。他更希望靠自己努力和本事去賺錢。

不管在福州還是廈門清洗空調，魏莊文時刻關注手機里醫院賬戶的余額。在北京醫院做骨髓移植，昊昊每天的醫療花費從來沒有低于五千塊。魏莊文的一位好友得知情況，把自己買婚房的錢先拿給他，讓他給昊昊看病。

一位鋼鐵俠護衛者在清洗空調的間隙站在山邊休息。他們時刻準備接聽妻子從醫院打來的電話。

從4月15日住進北京醫院的移植倉至今，魏莊文已經給兒子又花去70萬元。四年半下來，魏莊文共花費186萬，負債超過40萬。

2019年12月，福建助困公益協會曾幫昊昊舉辦過一次慈善拍賣晚宴。當時昊昊正在協和醫院的移植倉內。魏莊文覺得，當時的自己是最難的。

一年半過去，魏莊文說：“我剛明白，現在才是我這一輩子最難的時候。我奶奶得癌癥，姑姑也是癌癥晚期，我兒子又要進行白血病的第二次骨髓移植。”

魏莊文的爺爺和奶奶在老家。奶奶患癌癥，但家里人都對她隱瞞了病情。

四年半來，魏莊文一家的生活被卷入白血病引發的海嘯。他很感激仁厚的妻子，不講究吃穿。在福州這幾年，他們幾乎沒買過衣服，每一分錢都想用來給兒子治病用。只有一次，夫妻二人帶昊昊去福州的中亭街逛街，咬咬牙給昊昊買了690塊錢的衣服。因化療變成光頭的昊昊最喜歡其中一頂帽子，花掉98元。

那時，昊昊完成第一次骨髓移植，恢復得很好，正在為重回校園做準備。那時，昊昊還沒做復查，一家三口也還沒得到再次復發的檢查結果。

那時，魏莊文想昊昊的時候隨時都能抱他在懷里。而不是像現在，相隔廈門和北京之間遙遠的2032公里。

2021年6月10日，廈門，魏莊文想念正在北京移植倉里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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