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堯山壁

到山西臨汾開會，前一站報是洪洞，狂喜，恨不得跳下火車去。會議沒有結(jié)束，就急忙往回趕，只因為一個女人，名叫蘇三，與我像發(fā)小，鄉(xiāng)鄰一樣親近。

孩提時入村劇團(tuán)，開蒙就是《女起解》，唱了半輩子。高中時唱《玉堂春》，演蘇三，也扮過王金龍。同班有個同學(xué)，河北曲周縣人，說王三公子是本縣人，父親是明朝兵部尚書。對上了，蘇三有句唱詞：“他本是兵部堂前三舍人。”等到暑假，我央求同學(xué)帶我訪查，果然曲周東街出過一個王一鶚，簪纓世家，曾任南京刑部主事，后升兵部尚書。又對上了，“哪一位去往南京轉(zhuǎn)，與我的三郎把信傳。”王家墳地在城西，南北長300米，碑石林立，牌坊巍峨。神道旁側(cè)，有一個小土堆，傳說是蘇三墳。每年春節(jié)鬧社火，外地劇團(tuán)爭相趕來，唱《玉堂春》，王家后人往往會出來反對，手拿藍(lán)皮的《廣平府志》《曲周縣志》，指點(diǎn)辟謠，書上說王一鶚僅有一子，何來王三，又何來蘇三？

高中畢業(yè)，慕名報考當(dāng)時在天津的河北大學(xué)中文系，系里有北方最負(fù)盛名的八大教授之一顧隨，當(dāng)代著名詞曲大家，中國最后一個元雜劇作家，他寫的《垂老禪僧再出家》《祝英臺身化蝶》《饞秀才》等，如放在元雜劇里也是上品。顧先生冀南清河縣人，在廣平府上過四年中學(xué)，都與曲周近鄰，本事自然明白，我來求教卻笑而不答，讓我去圖書館“三言二拍”里找。果然在《警世通言》第24卷，找到了“玉堂春落難逢夫”。何人何時寫成劇本，搬上舞臺，沒有找到。后來在1920年代的上海《戲劇叢刊》里發(fā)現(xiàn)，最早把它唱紅的是荀慧生。他先從王瑤卿學(xué)習(xí)，后與劇作家陳墨香一起打磨，開始求全，從“游院定情”“金盡被逐”“關(guān)王廟會”“梳妝騙賣”“遭陷起解”“三堂會審”“監(jiān)會裝瘋”，直到“洞房團(tuán)圓”，全本四天才能演完。后來求精，以“起解”“會審”為主，前加“嫖院”，后帶“團(tuán)圓”，一天就能演完。荀慧生前花旦后青衣，唱做俱佳，轟動滬上。麒麟童、馬連良、高慶奎、馬富祿，都曾為之助演。

殷燕召繪

答案出來了，蘇三是藝術(shù)形象，但我還不死心，典型形象背后往往真有其人。曲周沒有王三，不代表別處沒有王三，沒有蘇三，所以急切地想趕到洪洞。第一次來洪洞，感覺是舊地重游，我就是蘇三。洪洞縣有三大名勝：廣勝寺、大槐樹和蘇三監(jiān)獄。論知名度，一個弱女子蘇三起解比起明初百萬農(nóng)民大遷徙毫不遜色。

當(dāng)?shù)厝苏f蘇三真有其人，千真萬確。蘇三監(jiān)獄在古槐南大街，是我國僅存的一座完整的明代監(jiān)獄，始建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距今600多年了。坐東朝西，青磚灰瓦，垂花門樓。因為是專政工具，給人造成心理障礙，便沒了古樸的美感，甚至在人們眼里變了形。門前一對漢白玉獅子，沒有通常吉祥物的憨態(tài)，顯得面目猙獰。門楣匾額“蘇三監(jiān)獄”系董壽平題字，這位藝術(shù)大師的書法一向揮灑自如，這四個字卻寫得十分呆板，可能因為是洪洞籍勉強(qiáng)為之。

縣級監(jiān)獄規(guī)模不大，普監(jiān)、死牢共610平方米，也不過容納一二十人。據(jù)說那時犯罪率低，輕罪由父母管教，重罪才押監(jiān)。進(jìn)門右手一條小胡同式過道，兩廂12間窯洞式的牢房，窄門小窗，窗欞很粗。房間進(jìn)深小，呈長條形，便于監(jiān)視。房檐間有鐵絲網(wǎng)和響鈴，防止越獄，只有正午才能漏下一點(diǎn)陽光。過道盡頭兩間小屋，是獄卒住處。再過去是死囚牢院，西墻供奉獄神皋陶。皋陶是堯舜的司法大臣，傳說是洪洞縣上師村人。神龕下方有一小洞，是為拖出瘐斃犯人而設(shè)的通道，犯了罪死后也不許從正門通過。

最早沒有監(jiān)獄，“畫地為牢”，頂多用兩只狗看著，《說文》曰這就是“獄”字的來歷。到了明代就不同了，上層建筑越來越牢固。這里的獄墻高一丈八，厚五尺一，內(nèi)灌流沙，難以挖掘脫逃。院中一口水井，青石作蓋，中間只留七八寸盤子大小的井口，僅容小小的水桶出入，防止犯人跳下去。井旁有洗衣石槽、搓板石，傳說名妓出身的蘇三有潔癖，常洗衣服，石井口被勒出來幾道溝壕。

對面是虎頭牢，專關(guān)死囚，所以獄神不分晝夜死死盯著。其實門頭青面獠牙的石刻并非老虎，而是一種叫“狴犴”的動物，傳說是龍之四子，形似虎，有威力，平生好訟，所以看守獄門。牢門很低，僅四五尺高，怪不得舞臺上蘇三、崇公道出來進(jìn)去都有一個低頭彎腰的動作。貓腰走完三尺寬一丈長的通道，邁過門檻就是死牢。一孔三間枕頭窯，一明兩暗，當(dāng)年蘇三就禁閉在西邊那間，暗無天日，陰森森，濕漉漉，一股霉味讓人窒息。土炕窄小，不能躺下，只能“坐牢”。我沉下心來坐了三分鐘，體驗角色，當(dāng)年一個弱女子的身心受到何等戕害。以后再唱《女起解》我會唱得更好。

據(jù)說蘇三的全部檔案曾一直保存著，解放洪洞時陳賡將軍專門向攻城部隊下令，不得絲毫丟失。可惜“文革”掃“四舊”，毀于一旦。如今蘇三的遺跡只剩下一個藥罐，當(dāng)年皮氏以五十兩紋銀賄通王婆到“一元堂”買毒藥，這就是盛砒霜的藥罐。六百年改朝換代，老字號“一元堂”改名“益元堂”，那藥罐一直擺在柜臺右角，上面還貼了紅紙，上寫“蘇三藥罐”。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這個“縣”字指的不是縣界，而是泛指縣衙、監(jiān)獄，出門就是大街才好哀求，“哪一位去往南京轉(zhuǎn)，與我的三郎把信傳。”百感交集，邁著沉重的步子，唱完“十可恨”，十幾分鐘，二百多米，出了縣城，過了大槐樹，來到石塔口，就是原廣勝寺元代石經(jīng)幢下。現(xiàn)在這里立了一塊石碑，上寫“蘇三卸枷處”。正是在這里，這個壓在生活最底層的弱女子，發(fā)出了“左也恨來右也恨，洪洞縣里無有好人”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吶喊。

京劇《玉堂春》與評劇《楊三姐告狀》一樣，是從真人真事演化而來，是偉大的愛情贊歌。著名戲劇家馬少波為蘇三監(jiān)獄題詩一首：“弱女哀哀訴冤情，古槐俯首不忍聽。位高敢認(rèn)縲紲侶，南北至今唱金龍。”

《光明日報》（ 2020年11月20日15版）

來源： 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