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校路暖氣維修想修馬桶
前沿拓展:
黃仕忠 輯錄
我在讀小學時,學了一個“糞”字,繁體字寫作“糞”,所以又學會罵人叫做“米田共”。但在鄉下,這糞卻并不是貶義,而是個寶貝。那個年頭,化肥極少,主要依靠人糞與豬欄肥,有肥料才能保證糧食產量,所以農村里盼肥料就像盼星星盼月亮。聽說就有城市邊上的農民去城里去偷糞的故事。
凌凌說:“不是偷糞,叫掏肥,用錢向市民買的。”
凌凌做小姑娘的時候,是在黃巖縣城里長大的,不知道這事。我說:“買,是正常交易;悄悄地去,不付錢,便是偷呢。”
凌凌問:“這個怎么偷啊?”
志熙解釋道:是這樣的,住在縣城周邊的農民,進城時常挑個空糞桶。在城里辦完事后,就去街道居民家掏糞,當然是要付錢的。
我說,我也聽說過這么一件事:鄉下青年進城掏糞,正與主家討價還價,轉過頭時,突然看到住在那個院子里的,就是班里的女同學,拿眼睛正往他這邊看,頓時羞得臉飛紅,趕緊把錢塞給主家,挑起糞桶,立馬離開那院子,頭一回都不敢回。
凌凌還是不明白:“你們說的這個,不是偷糞,是送錢,無法為偷糞作注。”
我于是問:“我們群里有沒有人有經歷或者知道偷肥的?”
同學中還真有知道這事的。
王延榮老大哥說:紹興人把糞叫做“料”。農民上城用錢買叫“換料”。偷料的事也有發生,但不常見。第一,上城換料是生產隊行為,犯不著個人拆牌子。第二,偷料只能偷公共廁所的,但所有廁所幾乎都有先占者(生產隊)看守。偷私家馬桶,只能在半夜三更環衛車還未來之前,主家又懶得起早,半夜把馬桶放在門外。換料風行時,一般家庭不愿意讓環衛車來清理。
偷料很少發生,但搶料引發的武斗倒不少見。主要是為爭奪公廁肥料。爭斗起來,桶擔倒翻,滿地流淌,以至于盆舀手捧,紹興城里主要街上就有過好幾起。
表面上肥料是寶,實質是口糧太少。當年生產隊收獲糧食,先交公糧,再留儲備糧(若動用,要層層審批,因是“備戰備荒”),再留種子糧。這三項是硬性規定。然后才能分口糧。年成好肥料足,能吃飽;肥料缺收成少,吃不飽。再加上知青下鄉搶了農民一口飯。
延榮大哥還在為自己當年搶了農民那口飯而自責,任平說:“知青胃口大,正當年,油水少。那時我在余杭,搭伙在農民家,有位同學一下子將一缽頭飯都吃光了,你們全家朝他拜。”我覺得“朝他拜”這個詞用得好,那場景活靈活現!現在的小朋友肯定這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呢。
凌凌說:我們家在縣城大街上,當年爺爺做生意,廳堂很寬敞,給我們做飯的奶奶來自鄉下,因此常常有進城掏肥的農民在我家燒中飯吃,確如前面同學們所提,通常以生產隊為單位集體行動的。
我想,凌凌肯定不知道那時偷偷打量她的人里頭,還有她的同學。
凌凌說:農民進城掏糞肥的時候我還小,應該還沒有什么同學。就覺得家里突然進來一群人,很熱鬧。他們吃飯的時候,我們就管自己玩,也不知道其中的一些細節。倒是后來我下鄉當知青了,才知道這桌飯吃得也是有點講究的。農民自有農民的文化和規矩,一般說來,農民借用城里人的廚房,飯菜他們自己帶來自己做。有些時候主人家也會客氣地送給他們一兩個菜,但這個菜,表示的是主人的客氣,農民是自始至終不碰的。如果有誰不懂規矩,冒冒失失地伸筷過去夾起來吃了,就會被整個生產隊的人嘲笑一輩子。
我下鄉的隊里有一個毛頭小伙子,據說就是當時進城掏糞肥,主人送上一碗雞蛋羹,全生產隊的人都不碰,初次入行的他,拿起調羹,“噗通”一聲撈了一勺,塞進嘴里。直到我下鄉,這個事情還被隊里人拿出來當笑話說。“噗通”一聲,就是他們描繪這件事情用的詞,每每講到這里,周圍的人就會哈哈大笑。
我說這個故事講得好。那調羹在蛋羹里“噗通”一聲,可不就是料勺在毛坑里掏糞的聲音么。不過好在農民們善于自嘲,當事人或許有些難堪,其他人說來時卻無忌諱,說著大糞,舀著蛋羹,嘴里不停地吃,不停地說,依然十分和諧。我說保存下來就是好文章啦。凌凌也有些得意,道是:“是的,今天這糞掏的比較徹底。”
說到這里,另一位老大哥金樹良以經歷者身份冒了頭:“我當知青時,曾跟生產隊去城里偷過糞。晚上,搖船兩個來小時到城里,有人事先踩好點,專門去偷公共廁所的糞,然后連夜返回。”
凌凌像個小姑娘般好奇:“哈哈,怎么會有如此不法農民啊?”
唉,想來真的物品,農民還不敢偷,這糞么,好像與直接可用的物事總歸有一丟丟不同,就像孔乙己說讀書人“竊書不算偷”。
任平則想起了小時候守護杭大宿舍大糞的經歷:“小學時,有人到杭大宿舍偷糞,正好被我看見,大喝一聲,他逃了,結果我被老師表揚了一通。”
子帆說:“羅中立油畫《父親》的原型,就是看守廁所的‘守料人’。”
延榮說:“逼真。可惜沒畫出那雙手來。”
幸好這“守料人”不是任平,他只是偶爾“兼”了一下。可對于那些去換糞、偷糞的鄉下人來說,這守料人已經是高高在上、高攀不起的呢。
陳建新說:偷糞一事,杭州也有。南星橋一帶,主要是對江的蕭山農民過來偷或搶。蕭山老鄉硬朗,罵人、打人都行。大概在六十年代初期,過江來搶肥料。那時候每家每天的馬桶,都能賣到幾分錢,這也逼使環衛處本來可以白得的人糞需要“贖買”,這是要感謝蕭山老鄉的事情。
聽說蕭山老鄉也到公廁偷糞,后來被環衛處工人抓到處罰,回去后招來大批農民進杭城,公開搶糞。因為戰斗力強,環衛處雖然能聚集人反攻,但引發的戰斗已經影響社會安定,后來政府出面擺平了此事。
建新又說:我寫過一篇小文,講杭州搶糞帶來的每家每戶的馬桶可以收取幾分錢的事。當年這錢我家是我爺爺收取的,這些錢后來變成雪餅,成為我的每日零食。
呵呵,這么說來,蕭山農民去南星橋偷糞搶糞,也可能一不小心就搶走了杭州孩子的雪餅錢呢!
樹良說:平湖的近郊農民,一般是拿些農作物給城里的居民,包下他家一年半載的糞,每天早上進城去喝茶時挑著糞桶,喝完茶回家時,順帶把這幾戶人家的馬桶倒了回來。
昱明說:當年宿舍前化糞池,常有農民拉車來淘,給錢。后來發展到幾家農戶爭。有老人編順口溜:“鄉下人兒不識貨,擔來銅板買臭貨。”的是杭州腔。杭州人老話把“拿來”說成“擔來”。
寶康說:生產隊干活,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太陽離落山還有丈把高即可收工。那天太陽離落山明顯還有一丈多高,阿根向隊長提議:“要不今天稍早點收工?”
隊長反問:“你有什么要緊事?”
阿根皺著眉頭漲紅著臉:“屁眼拱拱動,人給屙作弄。”
隊長提高嗓音:“嗨!這也算事?甭廢話,走到下風向一點,立馬解決。”
阿根急了:“這哪兒行,我一泡屙一泡尿,再沖上兩擔水,明天有兌料的來,就可以變兩角錢。”
隊長想了一下:“好吧,你早點走。不過,拉到褲襠里我不管賬。”
阿根滿臉堆笑:“好嘞!”說罷夾緊屁股揚長而去。
曹布拉難得露頭,感慨系之:“以糞敘情情更濃啊!”
方一新也說:“說屎論尿憶當年。”
廣宣說:一幫老憤青,在談老糞情;談談老糞情,濃濃老憤青。
魏丁適時冒泡,廣宣說:“魏丁難得冒泡,看來今天也是老憤青情不自禁。”
魏丁自謙沒資格:“挑過糞的,才算糞青。”
小軍說:借《紅燈記》臺詞:“有大糞話題墊底,什么樣的話題全能對付。”花式聊大糞一天。想起小時寫作文,主題“沒有大糞臭,哪有稻米香”。估計明天每一餐都特別香。
老師出題,全班同學所寫故事高度一致:說自己放學或上學時,路過一片農田,農民伯伯正在施肥。一陣風吹過,糞臭味迎面襲來,自己立刻捂住了鼻子,還不停地說真臭。此時,農民伯伯停下了手里的活,語重心長地教育我說:“沒有大糞臭,哪有稻米香。”我頓時感覺很是慚愧,恨不得鉆進地里去。
寫成這樣,如果文字通順,基本得分為“良”。
樹良說:搬新家的第一天,我們老家的習俗是要開伙好好吃一頓的,討彩頭的話叫紅紅火火。也會有一些至交的親朋好友上門來聚聚人氣,名目叫“暖灶”。今天我們搬進新群,人氣也旺,也有點紅紅火火的感覺。雖說討論的是糞,但正如小軍的作文題目:沒有大糞臭,哪有稻米香。
任平說:文學史第一部《糞青現形記》在2022年4月12日誕生。
【回音壁】
黃仕忠(中山大學,諸暨人):最近我們杭州大學中文系1978級同學新設一群,云端相聚,述及當年與“糞”相關故事,亦莊子所謂“道在屎溺”,連談三日,猶有剩義。我是話題的引發者,于是謹作剪輯,也借此記錄那個時代。
吳振武(吉林大學,上海人,諸暨保姆帶大):哈哈,不錯,也是我很熟悉的味道。學習時傳祥時,還去實際觀摩了一次。雖然那時人很小,后來下鄉,就不用說了。
肖瑞鋒(浙江工業大學,南通人):讀罷大作,勾起諸多少年時代的回憶!江浙文化習俗或有差異,但當年吾輩頑童亦習用“米田共”作為“糞”之代稱,相互調侃,彼此嘲弄,頗以為樂。兄之描述,栩栩如生,令人捧腹之余,撫今追昔,不勝感慨!謝謝兄臺分享。
吳承學(中山大學,潮州人):題目值錢。哈哈,沒有經過糞,哪來香。老兄多寫。很有意思的。同輩中,多數人還真寫不了,后代人就更不必說了。喜歡看這類獨特的體驗文字。我雖然是那個時代過來人,但比較起來,只是小鎮知識分子家庭,生活面還是小了。
彭玉平(中山大學,溧陽人):我居然讀完了,真是好讀好玩。莊子說“道在屎溺”,可見一個“糞”字也可直接通向道的。大文通向一個特殊時代的生活之道,其實也何嘗不是一種精神之道。多留點這樣的文字,別讓后人閑著,也讓他們好好研究研究。
劉勇強(北京大學,南昌人):謝謝惠示大作!清初貴省小說家徐震的《照世杯》中有一篇《掘新坑慳鬼成財主》,堪成吾國“糞文學”頗可玩味的鼻祖,大作與徐作臭味相投,亦“照之可知世事”。
余幼時居省城,猶得見鄉民入城挑糞。從田頭到城里,往來近十里,實在辛苦。那時在“自由市場”買回的青菜葉上,有的還沾著入廁用的草紙、報紙片,比起現在空中“氣溶膠傳播新冠”的傳言,當年吾民真是活在原生態中。此種人生況味,不可不為后人留一絲一縷。
陳維昭(復旦大學,潮州人):新紀實主義!汕頭也把“糞”叫做“肥”,我記得小時(大概是七幾年吧),我們家門口經常有一老太挑著兩個糞桶,沿街叫買,輕聲地叫,因為買糞是違法的,有糾察隊來抓的。有一次,她正在沿街叫買時,糾察隊來了,她急中生智,停下來,對著路邊一塊菜地里一勺一勺地施肥,大概是給自家的菜地施肥是被允許的。這時菜地主人從家里出來,輕聲而有力地禁止她:“這樣施肥會把菜弄死的!”幸好糾察隊走了。后來大家都佩服老太太有智慧。
孫立(中山大學,鄭州人):哈哈,我下鄉時也偷過糞!先偷本村的,再偷鄰村的,最后回城偷。都是凌晨時分,夜深人靜,偷人家積好的肥,拉回去可換很高的工分。一車糞等于好多天(具體不記得了)的工。
欒棟(廣東外語外貿大學,陜西子長人):仕忠兄,這些事情,我們都經歷過。您的文章寫得生動真切,很讓人想起過去的艱難歲月。今天的青少年是很難理解了。糞肥寶貴,那是綠色肥料。化肥方便,卻副作用多。
孫玫(臺灣中央大學,揚州人):記得我們揚州從前的習俗是:郊區的農民每天一大早拖著糞車,挨家挨戶倒馬桶。等到秋末,再拖著滿車的大菜/湯菜進城,挨家挨戶地送,以便城里人腌制咸菜,而這咸菜曬干后就是梅干菜——梅干扣肉的原料。
揚州郊區的農戶多是菜農,而揚州人愛吃各種蔬菜,也是有了名的。所以揚州人又有菜驢子的雅號。那可是非常健康的蔬菜和生活方式啊。“文革”時全國的食品供應會議在揚州召開(可見當時揚州人也還吃得可以)。外地人到了揚州后,編了順口溜:“揚州三大怪:自行車比汽車快,女的反把男的帶,到了早上八點鐘,家家都把馬桶曬。”
張麗萍(杭大歷史系七九級,諸暨人):好生動的一段歷史。轉給我先生看了。他家當時住紹興洗馬池頭,對農民上城搶糞、換糞印象深刻:先是農民來公共廁所搶糞,拿著料勺打起來是常事,后來有人守著不讓掏了;再然后農民便一早來家家戶戶收,還要看料的成色,然后給相應的草紙;不同大隊的農民也常常因收糞吵架。收糞農民總這樣對居民說:“明早你仍舊給我,我不會給倷(你們)吃虧咯。”[笑臉]。
趙延芳(浙江大學,諸暨人):那時紹興城的商業氛圍,也是我們前所未見。特別奇怪的是,已經到了晚上十點多,不少賣棒冰的人還用竹簽在小冰柜上使勁敲,“劈劈啪啪”的聲音響徹大街小巷。清早還有一個奇觀,大街上竟排放著款色大同小異的一長列馬桶。
后來我偶爾在諸暨城里人家過夜,每日清晨天還沒放亮,就聽到有城郊人上門收購屎尿,大聲地叫“料有沒有?料!”這時,城里主婦就會應聲拎出馬桶,甚至還有稍可的討價還價,爭個二三分錢上下。
王兆鵬(武漢大學,鄂州人):呵呵,有趣。那個年代,好多偷東西的行為不算偷。至少是幾人一起偷,為公家偷,偷公家的,或為大伙偷,都不算偷。70年代初,我們隊里幾個伙伴為做籃球架,結伙去鉆探隊偷鋼管,去鄰村偷樹鋸成木板,偷回來理直心壯,還蠻有成就感。
鄭尚憲(廈門大學,福建仙游人):“道在屎溺”—— 一個資深“糞青”的回聲。
看了仕忠教授記錄整理的、老杭大學友集體創作的據說將填補文學史空白的《糞青現形記》,莞爾之余,不禁想起了兩千多年前莊周老師的教導:“道在屎溺。”同時又想到一句歇后語:“糞坑里砸石頭——激起‘公糞’。”于是我這個外校的資深糞青也來“公糞”一把了。
在我們家鄉,動物的糞便叫“屎”,如牛屎、豬屎、狗屎、雞屎之類,而人糞尿則叫“粗”, 糞桶叫做“粗桶”,倒馬桶叫做“倒粗”,給農作物用人糞尿施肥叫“澆粗”,如此等等。為何叫做“粗”,無從考證,只知道祖祖輩輩都這樣叫。既然“從來如此”,大概“便是對”的了。
鄙人上大學前跟“粗”整整打了八年半交道,算得上“資深糞青”了。
記得下鄉第一天出工,就是往生產隊最遠的“山里坑”田壟送“粗”。糞桶有大中小各種型號,最大號的一擔能裝140斤,中號的一擔120斤,小號的100斤。隊長看我個子小,而且初次下地,幫我借了一副100斤的糞桶,而且沒有裝滿,說算80斤吧。“山里坑”離村莊3里路,挑100斤送一趟記3個工分,挑80斤記2.4個工分(秋后算賬,折合人民幣0.144元)。我那時體重68斤,挑起80斤的糞桶已很吃力,而且一起步就要上坡,更是舉步維艱,等我一步一挪、幾步一停地蹬上村后的小山包,別人早都跑沒影了。捱到岔路口,我不知道該往那邊走,就坐在路邊發愁。好在過了不久,有人已經挑了一趟回來了,給我指了路,我這才繼續在崎嶇山路上往前蹭。一個上午下來,別人都跑了三、四趟,我只勉強挑了一趟,還把肩膀磨破了。
農村生活是艱苦的,但也很鍛煉人,兩年下來,我已成了一個地道的莊稼漢,樣樣農活拿得起放得下,挑起一百多斤的擔子也能健步如飛了。接下來那幾年,除了生產隊出工、村辦瓦窯干活、種自留地外,我還偷偷地在山里開了不少荒地,專門種番薯。番薯種下了,肥料哪里來呢?除了千方百計積肥外,還得進城買“粗”。
上世紀七十年代,化肥奇缺,農家肥也很金貴,城里人有條件的便在自家后院或屋旁埋一兩個大糞缸,積攢人糞尿賣錢。于是隔三差五的,我便和縣城周邊的許多農民一樣,挑著大號糞桶,一大早進城去,走街串巷,拉長了嗓子,邊走邊吆喝:“有粗賣嘸——!”就這樣走著喊著,聽到有人喊:“買粗的,這里來!”就知道有門了。于是跟著對方到藏寶之處,揭開蓋子,看看糞水成色,議好價錢(一般每擔0.35-0.4元之間),取下糞勺,盡量往糞缸底搲稠的,裝滿兩桶后,再幫主人把糞缸周邊沖洗干凈,挑起糞桶走人。
有時候運氣差,兜了半天,都沒遇上賣家,不免有些著急,只好頂著烈日一遍又一遍地走,聲嘶力竭地喊。有一次走到我的母校——縣城實驗小學門口,學校已經放學,學生成群結隊、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地涌出校門,想起當年在這里的學習時光,再看看自己眼下這般模樣,不禁黯然神傷。
正在感慨之際,一個老太太喊住我,讓我到她家買“粗”,于是趕緊跟著她去。這顯然是一個舊時的大戶人家,后院很大,有幾棵大樹,糞缸半埋在樹陰底下。我裝滿糞桶后,照規矩幫主人沖洗好糞缸周邊,正要挑擔走人。只見旁邊石桌子上什么時候放了一盆清水,一個豐腴白皙的少婦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條毛巾讓我洗手。這可是從未有過的待遇。我趕緊邊退邊說:“不要不要!”少婦開口了:“xx,你不認得我了?我是yy啊!”我抬頭一看,天哪,竟是我的昔日同學!更準確地說,是我的同桌,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同桌。電光石火般,往事一下閃現腦海:
她是五年級時留級到我們班的,比班上多數同學大。而我因為提前一年上學,在全班年齡最小,而且長期營養不良,小學六年,一直是班上最瘦小的一個,但學習成績卻一直遙遙領先。老師特地安排她跟我這個小組長同桌,讓我學習上多幫幫她。同桌沒幾天,我就發現她人很老實,但頭腦不開竅,一些很簡單的數學應用題,她都不會做,常常交不出作業,滿臉通紅,窘迫地睜著大眼睛看著我。于是課間課后,我這個負責收作業的“小弟弟”組長常常輔導她這個交不出作業的“大姐姐”組員,她的成績因此提高不少。她為人本就溫婉善良,我又在學習上幫助她,所以對我特別好,常會帶些小零食悄悄塞到我書包里,班上有大同學欺負我時,她也會出面護著我。兩年同桌共讀,畢業時,我竟對她產生了一種深深的依戀……
多年過去,沒想到我們竟會在這種場合相遇!原來她已為人妻人母,是這戶人家的兒媳。我又驚又窘,百感交集,只覺得熱血上涌,頭腦昏亂,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又問:“聽說你后來沒上中學?”一句話戳中痛處,我頓時淚如泉涌,轉身挑起糞桶,快步走出她家,一口氣沖出縣城,頂著烈日狂奔十幾里,回到村口大樹下,放下糞桶,放聲大哭。從此以后,我只要進城,即使不是買“粗”,也遠遠地繞開她家那一帶。
轉眼到了1978年5月,我報名參加高考,要交照片,于是我趁進城買“粗”的機會去照相。當時全縣城只有一家國營照相館,門可羅雀,我把糞桶放在照相館旁邊的墻角旮旯里,進去照相。想起上一次進照相館,還是12年前小學畢業時的事了。雖然照一張1 英寸照片,還是0.47元,一點兒沒漲。但是我還是有些心疼,心想這筆錢可以買不止一擔“粗”,要是沒考上,這錢就白花了。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高考成績出來,我上線了!公社托人給我捎了一張紙條,通知我第二天去縣城體檢,上面還寫著我的各門課成績。于是次日一早,我興沖沖地挑著糞桶進城體檢去了。
體檢地點設在一所小學。到了那里一看,門口站了兩個民兵,一人背一根老套筒,腰間還假模假式地扎著干癟的帆布子彈帶。我小心翼翼地把糞桶停放得離門口遠一些,還沒靠近,一個民兵攔住了我:“干什么干什么?今天這里高考體檢!”我趕快掏出那張紙條遞過去,說我就是來體檢的。民兵一看,瞪大了眼睛:“這是你的分數?”我說:“是的。”他趕緊喊伙伴:“快來看,這個農民考了397!”接著非常熱情地領我進去,見人就喊:“這個人考了397!”結果那天的所謂體檢一關都沒檢,在一路嘖嘖聲中簽字蓋章,出奇的順利(后來才知道,我的成績是全縣文科第二名)。
一個月后,我拿到了廈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入學報到時間在8天之后。于是我在跑大隊、公社和縣城辦理各種手續的同時,趕緊把手頭各攤事情做個了結。其中最要緊的,是把家里糞坑里積攢的所有“粗”都挑上山,給我的那些寶貝番薯中耕施肥,一直忙到離家的前一天下午。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晚霞滿天,我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粗桶”挑到小河邊,揪了幾大把青草,把它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擦洗得干干凈凈,再往上游走幾步,一頭扎進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然后一身輕松地挑著糞桶回家。
第二天清早,我換上了村里土裁縫為我趕做的新衣裳,依依惜別了鄉親,告別了這個我灑過無數汗水、淚水還有血水的鄉村,告別了我的“粗桶”,開啟了新的人生。
戴偉華(華南師范大學,揚州人):看了您的文章,想起少年時偷糞的事。這種大動作的偷糞還真沒參加過,小動作的偷糞常有。那時候要提一個糞籃,拿一個糞勺,去拾雞糞,如果遇到一堆狗屎,那真是開心,所以能體會什么叫“狗屎運”。拾不到糞的時候,那必須要偷,偷人家雞窩里的糞。多數情況下是成功的。也有弄得雞飛狗跳,驚動主人,狼狽逃竄的時候。
拾糞也有開心的時候。幾個小伙伴,在一個平地上,挖一個小洞,找一塊瓦片,看誰能把小瓦片打到洞里面。有活動規則的,中間可以用糞勺互相勾斗,但手腳不能碰到瓦片。后來才知道這是玩的“高爾夫”。
羅韜(羊城晚報,廣州人):有趣!珠三角城鄉情況也大略相同。農民入城沿街巷買尿(不買米田共),有經驗者,以擔桿一頭蘸而聞之,能分辨其兌水比例。
廣東河網交錯,水運發達。運糞基本由疍民包了,農民入城交換,只做尿生意。疍民有專門運糞的船,俗稱“屎艇”,已經有上百年歷史。廖恩燾的廣州話七律:對過酒樓灣屎艇,剛啱風正一帆懸。
又:我家樓上有一老婆婆,帶五個孫子,家庭負擔重,善制假尿,以禾桿草浸水至金黃,倒入尿缸,色澤甚佳。賣尿時,鄰家小孩低聲揭發之,買尿農民甚機警,以中指蘸尿,而口吮食指,然后說:“好淡!這尿我一試即知加水不少!”
張求會(廣東省委黨校,安徽含山人):這個月底,又到了老父親的忌日(八周年)。您的文章還真讓我想起來一件事:老父親小時候,跟著大人起大早去室外撿糞,用糞筐裝,挎回家作肥料。起得太早(競爭關系),天黢黑黢黑,看不清地上的是不是糞,有時候真會趴下身子辨認,甚至用鼻子嗅。第一次聽了就心酸,現在更心酸。
牛糞粑粑我有印象。牛糞肥力不夠,丟棄在地上又可惜,所以鄉下人會拾撿回來,和以鍋底灰,攤成圓餅狀,貼在外墻上,曬干了,做燃料。火力不大,炒菜不行,煨或熏更合適。牛糞沒有豬糞臭,農民伯伯說牛吃草,沒有豬那么雜,所以不臭。茅草房,泥磚砌的墻,牛屎粑粑貼在墻上,下雨天也不怕。一個個大致規則的圓形牛屎粑粑上,有很清晰的指痕,有的還是五根手指齊全的圖案。還是蠻好看的。
每次看大作,都能打開記憶的閥門,讓情緒流淌一陣。謝啦謝啦!
柯倩婷(中山大學,廣東化州人):謝謝黃老師分享。農村很長時間是靠糞來做農業肥料的,而且是主要的肥料。為此,農民的體力主要就消耗在挑大糞上面。如今覺得問題是臭,是衛生問題,其實,那時候主要的問題是耗體力,農民實在太辛苦了。
姚小鷗(中國傳媒大學,鄭州人):不錯。生動。鄭州“文革”時,因為農民到城里偷公共廁所的糞,使得衛生隊減少收入,市革委不愿得罪農民,衛生隊把大糞車開到市委大院示威。轟動一時。
劉石(清華大學,成都人):老夫亦曾鄉下住,至今常憶牛矢香。
王國良(臺北大學):白頭少翁說“糞青(憤青)”,有趣兼惆悵!
李簡(北京大學,北京人):有些震撼。米共、米田共,小學時聽說過。淘糞,記得小時候院子里定時會來背桶的淘糞工人,淘走廁所的糞。后來都改成胡同里的公共廁所,也見過白色的蛆。學農時去農村,見過簡易的土坑廁所,但一直以為江南鄉間的廁所會比北方鄉間的講究,不意竟然成排成行,男女共用!
劉召明(越秀外國語學院,山東博興人):哈哈,“糞青”二字值千金。我出生于1970年,非常理解農民對糞料的感情,而且覺得城里人的糞不如農村人的樸實,最近我常常想的問題是:為什么六七十年代的人那么賣力,卻活得那么苦?光是活著就耗盡了他們全部的氣力。
李曉云(青海廣播電視大學,重慶銅梁人):前幾日和老公遛狗,一邊遛一邊在后面撿狗糞,然后扔垃圾桶里。我就說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在農村時,放學后提著簸箕漫山遍野撿狗糞的事,他不信,說山上哪來的狗。
谷曉恒(青海省文聯,共和縣恰卜恰鎮人):上小學時,假期作業之一,就是積肥。我們單位的旱廁里,堆滿了大糞,冬天的時候,都結成了硬塊,堆得很高,我們跳到坑里去刨出來,也不嫌棄,還擔心被偷走,所以要留意看守。有一次,有農民拉著毛驢車,偷偷溜進院子來偷大糞,被兒童團員發現抓住了,扣下了肥料,成了我們的“作業”。
陳一萍(四川德陽長大的江蘇人):讓我想起姐姐當年當知青時,帶著一堆人,回單位占廁所搶糞的故事。幾撥知青都要搶,所以單位廁所非常緊俏,一幫人掏糞時,我姐姐負責放哨,防范其他知青來搶!還出現因搶糞打架,用扁擔砍傷人的事。交大糞可以記比較多的工分,比下地勞動輕松,所以知青都愿意干。當知青好可憐呵。
朱愛冬(中山大學,內蒙古赤峰人):小學時,每年寒暑假期間都要完成積肥的任務,城里到哪里去找那么多肥料啊!學生愁,父母也跟著愁……
田東江(南方日報,河北三河人):我讀中學的時候,寒暑假都要給學校交動物的糞,規定要交多少筐,交一筐給個票,開學時交票,當成作業的一部分。
孔小炯(杭大中文系七八級):哈哈,我們這一屆中文的很多人確實無愧為糞青!到現在都還有真正的赤子之心!三版我都看了,第三版最好,第二版的糞票則是非常珍貴的歷史記錄。我還去爬了樓,看得開心不已:本是污穢之物,卻是硬生生被大家聊出了洪荒之意,一抹“老翁分石坐,閑話到桑麻”的雅趣。
許賀龍(杭大中文系七八級):想起了《人生》中高加林進城拉糞車的描寫。
張玲燕(杭大中文系七八級):我們黃巖那邊,64年下鄉的知青還掏過肥,70年下鄉有女知青跟社員一起進城賣過茭白,說很難為情。
李舜華(廣州大學,江西廣昌人):您的文章也是寫得越來越讓人忍俊不禁。記得少年時讀《唐祝文周四杰傳》,是民國時程瞻廬根據說書編著的,唐祝文周四杰記中,其中有一段,唐伯虎追秋香時,故意哄船夫,給他取名“米田共”,之間諧趣,令人忍俊不禁。只是具體文字記不清了。唐祝文周四杰記中,唐伯虎追秋香,船夫就叫米田共。
且看來客多情,甘解衣帶終不悔;莫道此物無用,化作春泥更護花。——傳說唐伯虎給某縣令家茅房所撰對聯。
王進駒(暨南大學,廣西人):謝謝,讓大家知道特殊年代里的另類民俗。想起“文革”期間看到過一本書,名字似乎是《虹橋作戰史》,因那時只知道打仗的書好看,就拿來看了,好像是寫市郊農村的階級和生產斗爭的,其中就有不同的生產隊到城里搶糞的描寫,具體的情節已記不得了,但搶糞這樣的場面是第一次從那書里看到的,幾十年過去了,現在《糞青現形記》又喚起我的記憶。
李銘建(中山大學,廣州人):有趣有趣!哈哈哈,老兄的題目太有誘惑力了。
前幾年在吾易居喝茶吹水,陳忠烈也說到廣州四鄉農民來省城“收夜香”的風俗和規矩。記得他說,到過年之時,農民進城收夜香時,會向年來“供應”夜香的街坊們送些青菜蘿卜等農產,以示感謝。你文末有位老師說到“道在屎溺”,這民俗也是一種農耕時代的人情往來——竟讓我感覺溫暖。
科學研究說,氣味是兒時最強的記憶。但是現在真的很少有這種機會。到農村聞聞牛糞豬糞味道,有時都會興奮上頭,令同行的年輕人和我自己都大惑不解。
張培忠(廣東省作協,潮汕人):黃老師目光如炬,聚焦如此大俗大雅的文學話題。我們這個年紀出身農村,少年時都有起早撿糞的生活經歷。潮汕農村因此還有“撿有豬屎呾有話”的諺語。
高玉(浙江師范大學,荊門人):糞在50年代、60年代這兩代農村人中是一種特殊的意象。與此相關的是與豬、雞、牛、羊、狗等動物的特殊感情。我小時候經常在牛欄、豬圈邊吃飯,也沒有覺得糞坑是那么臟。所以形成的是和現在年輕人完全不同的“臟”的觀念。現在的孩子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王本朝(西南大學,重慶梁平人):讀來很有荒誕感。我老家在川東農村,舊時有拾糞習慣,一般農閑時節,在村前村后田間地頭轉悠,看到牲畜或人的糞便,就以撮箕撿拾起來。生產隊還有指標,完成不了,只有去偷別人家糞坑里的,一旦被抓住,就會被作為壞分子批斗。
俞國林(中華書局,桐鄉人):我家背面一百米是京杭大運河,西面三四百米是一條大河。我爸搖著五噸的水泥船,到杭州運糞回村。那時候,都從城市運糞的。還有上海垃圾運到我們村子,兩大船。
趙益(南京大學,南通人):拜讀大文,想起數事。益在農村時年紀尚小,不甚記事,但茅坑一物實在不能遺忘。若論制作形態,天下可與吾鄉比擬者恐不多見。蓋吾鄉如廁之地與豬圈同在一處,糞坑上搭一簡易坐架,出恭之際,不僅惟恐跌落,而且生怕背后群豬來拱。上世紀七十年代隨父母進城,居住條件甚佳,房前屋后可以養雞、種菜,甚至可以種植玉米等糧食。所用肥料來處,乃鄰居數家共用之化糞池。搶糞、偷糞之事倒沒有,但對此一資源的利用仍頗具競爭情態。父母常以“某某家又施肥了”,激勵我弟兄挑糞澆園。不瞞學長兄說,我至今仍不知道現在小區里化糞池之物都排到哪里去了,污水處理廠?豈非浪費有機資源?
孟彥弘(中國社科院歷史所):有意思。將來出一集子,既好看,又能保存史料。
吳真(中國人民大學):這篇文體很有創新。巧妙地把微信群聊化入“偷肥”回憶中。妙啊!
陳廣宏(復旦大學):有趣有趣,一點也不俗。談話體敘事好,有一種間離效果。
王賀(同濟大學):看似故事,實為寫史,可當信史讀。
吳朝騫(杭大中文系七八級):@黃仕忠 說不定群里的這場討論會引發一場新的文學創新,如當年的“傷痕文學”。這樣我們就無愧于時代了。
任平(杭大中文系七八級):@吳朝騫 是的,文學創新并不是有意為之,常常由小文章、小事件引發出來。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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