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拓展：

文、畫by馬桶

1、首先，什么是“別”

有人講，“別”應為“鱉”，俗稱“王八”。依據是《逸周書?王會篇》。《逸周書?王會篇》記載了3000多年前周朝一統天下后，周成王在雒邑大宴四方，各路諸侯和各國使臣前來送賀禮的盛況。文中寫道：“權扶玉目。白州比閭，比閭者，其華若羽，伐其木以為車，終行不敗。禽人菅，路人大竹，長沙鱉。”

這段話不具體翻譯了，反正描寫的是大家送的禮物有哪些，最后“長沙鱉”指楚王送的是來自長沙的王八。

這就說明，長沙的王八質量很好，不然做不了貢品。西晉五經博士孔晁注“王會篇”，說“長沙鱉”“特大而美，故貢也”。

其實那個年代，楚國這邊還是比較荒蠻的，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所以只好挑個不常見的王八送過去。長江以北的中原地區估計只有龜，沒見過王八，周成王看見這貨以后，很有可能驚呼道：“哇塞，好大！”

關于“長沙鱉”的典故就到此為止，網上搜一下，還有個好玩的故事。

那么，長沙人說的“XX別”是不是這個“鱉”呢？我認為不是。因為，長沙話里面最常見的那句問候別人母親的臟話，如果是這個“鱉”，那完全講不通。其實很簡單，“別”即“屄”，女性生殖器也。

再多說兩句，“屄”字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造出來的，反正《紅樓夢》里面就有了。其實最早代表女性生殖器的漢字是“也”字。《說文解字》中說：“也，女陰也。象形。”看看篆文怎么寫的，明白了吧（不過有另一種說法，說也字的篆文是眼鏡蛇頭部，跟“它”其實是一個字）。

古人說話喜歡帶個“也”字尾，句句離不開女陰，句句都是痞話。當然這是玩笑，詞義總會變的，就像今天我講的“鄉里別”這個詞。

2、“鄉里別”是對鄉里人的歧視嗎

是的。但長沙人從什么時候開始歧視鄉里人，并稱之為“鄉里別”的呢（當然不止長沙人，還包括其他大城市的居民）？個人認為應該是文革之后。

古代也有城鄉差距，也存在城市剝削農村的現象，但應該不至于會歧視，因為古代社會重農輕商。不少文人墨客還十分向往農村的田園牧歌式生活。如陶淵明，如辛棄疾的《清平樂·茅檐低小》：“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古代社會的價值觀認為農人務農，即為本分，不存在歧視。墨家所謂“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韓非子也說：“倉廩之所以實者，耕農之本務也”。何況由于科舉制度的存在，農村青年一樣有社會上升通道。

反正古代的事情實在考證不出來，我們還是來談當代吧。長沙城市規劃和建筑專家、尊敬的劉三爹告訴我，文革以前只講“鄉里人”，沒有“鄉里別”這一說。比如著名笑話《鄉里人呷糖包子燠（wo）噠背》，這個大家看過相聲，就不解釋了。還有《鄉里人的豆腐莫放醋》，講的是從前有無良飯店老板，欺侮鄉里人，鄉里人坐下來點菜，要一份燒豆腐，老板想趁機處理餿了的豆腐，就高喊：“鄉里人一份豆腐，莫放醋啊！”鄉里人以為是歧視，就說：“該放醋就放，何解鄉里人的就不放？”老板接著來一句：“鄉里人的豆腐多放點醋！”這樣就把那份餿了的豆腐賣出去了。

“城鄉對立的年代，互相都有嘲諷挖苦的故事”，劉三爹說。

據另一位老口子講，長沙七十年代就有人喊鄉里人作“鄉里別”了。但那時候鄉里人來城市的很少，因為沒錢。最多只有一些零星的周邊鄉里人到城里來，賣一些零碎東西，比如“叮叮嗑”、“泥巴叫豬子”（泥巴做的哨子，那時候細伢子很喜歡玩）之類的。

1980年代，進城的鄉里人多了，更加速形成了歧視鄉里人的社會風氣。我記得我細時候，1980年代初，長沙大街上流行一首歌，叫《鄉里妹子進城來》：

鄉里妹子進城來，打著個赤腳冇穿鞋，

何不嫁到我城里去，上穿旗袍下穿鞋。

城里伢子你莫笑我，我打赤腳好處多，

上山挑得百斤擔，下田揀得水田螺……

這首歌本來的出發點是好的，但由于很形象地描繪出了城鄉差異，被長沙人用來恥笑鄉里人。我們那時候細伢子不懂事，一看到街上有長得像鄉里來的女人，就遠遠地唱一句“鄉里妹子進城來，打著個赤腳冇穿鞋……”

3、歧視鄉里人的什么

還記得若干年前天涯論壇上的“易燁卿”事件嗎？鬧得沸沸揚揚，有興趣的可以搜一下，很有意思。最初的導火索好像就是一個上海妞歧視地鐵上的鄉里人不愛衛生。

長沙人喜歡笑話鄉里人，主要是兩點，一不愛衛生，二沒見過世面。再來講個長沙城里人策鄉里人的段子，說鄉里人買油條，給完錢拿了就跑，同路的問：“你跑么子？”鄉里人答：“我今天買的油條得路噠，買一根還沾噠一根！”

這就是策鄉里人沒見過世面。

我一個叔叔講，那時候瀏城橋鐵路邊每天都有好多鄉里人來看火車，以前沒看見過，等火車一開過來，停下，一放氣（小朋友可能不曉得，以前都是蒸汽機車），白茫茫一片，眼前什么都看不見。就有鄉里人喊：“快點跑，火車發脾氣噠！”

我那個叔叔在旁邊笑得要死，心里罵了句“鄉里別”。

很快，他到廣州去玩，站得高樓下面看新鮮，哎呀，那個樓就高啦，好高巴高，他仰起腦殼望，角度不夠，看不到頂，再往后仰點……哦嚯，帽子都送仰跌噠！

他這才想通——“我在廣州人面前，也是雜鄉里別。”

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其實城里人未必有么子文化，他們只是身在省城，看得多，聽得多，有了優越感，就會對鄉里人產生這種歧視。

長沙人策鄉里人或外地人的俗語有很多，比如“長沙里手湘潭漂，湘鄉嗯啊作牛叫”。這句話其他部分都好理解，就“湘潭漂”要解釋下，“漂”是指湘潭人比較喜歡奉承別個，而且講話做不得數，靠不住。

這句話本是描繪長沙、湘潭、湘鄉三地人講話不同的風格，本無歧視的意思，后來被長沙人用來笑話湘潭人和湘鄉人。

“鄉里瑪咖，屁股邋遢，洗嘎屁股，還有粑粑”。“瑪咖”是指衡陽人，衡陽人把“什么”講成“瑪咖”。

還有“江西老表，河里洗澡，碰噠腳魚，咬噠屌屌”。我至今不明白，洗澡被咬屌屌這個事情跟江西老表有什么必然的聯系。

另一句“江西老表惡又惡，跑得長沙占拐角”，講的是江西人到長沙人做生意，喜歡拿一條街拐角處的門面，因為這樣的門面一般都人氣比較旺。可能是長沙人覺得江西人討嫌，跑得長沙來賺長沙人的錢，所以才有“河里洗澡”那個段子吧。

不止江西人，來長沙做生意的外地人太多了，包括米粉，最早都不是長沙人搞起來的，湘菜也是外來的，所以有人說“長沙是個坡，財落外人窩。”所謂“長沙是個坡”，講的是長沙的地形風水，東高西低，南高北低，整個就是一個斜坡，往湘江里傾倒的樣子，所以留不住財。

可是，長沙人你自己不發狠，有么子資格去罵外地人咧？

4、“鄉里別”詞義現在變了

我一個朋友，愛裝逼，明明不懂英文，硬是喜歡把“法克”作為口頭禪。一天，酒局上，另一沙碼子（原是代指“姓周”的黑話，后泛指長沙本地人）挑釁道：“你該別懂幾個英文字母啰，還一天到晚法克法克。”

這家伙很自信地一笑，把酒杯對桌上一頓，說：“27個英文字母老子可以倒噠背出來。”話音剛落，在座的幾位兄弟一齊指著他罵道：“你該雜鄉里別！”

于至今，長沙人對鄉里人或湖南各地市州來的人，已經不太有那種很不友好的嘲諷和歧視了。因為城市的發展，城市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早已離不開從農村來的人口。且不說建筑工地上的農民工，就說我們每天吃的菜，經常去的粉店或夜宵攤子，小區門口的小賣部，甚至樓上樓下來帶細伢子的爹爹娭毑，很有可能都是從農村來的。

他們已經成為這個城市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細時候喜歡笑鄉里妹子，現在覺得，鄉里妹子沒什么不好啊，我還想討個鄉里妹子做堂客咧！

其實說實在的，現在長沙人沒什么資格嘲笑鄉里人了，尤其是周邊鄉里的那些農村人口，因為拆遷一夜暴富，讓大部分長沙本地人羨慕嫉妒恨。

所以有不少在郊區農村有房子的長沙人，還削尖了腦袋去把城市戶口轉為農村戶口，為了拆遷時多搞點錢。

長沙其實是一個很包容的城市。那是因為長沙人嘴巴子雖刻薄，內心還是蠻友善的。就像我一個叫“帥別”的朋友，以前喝酒的時候經常嘲笑湖南各個地市洲，學他們講話，但又經常帶一些地市洲來長沙的朋友給我們認識，他跟他們關系融洽，稱兄道弟，就跟對我們一樣。

“鄉里別”這個詞，現在主要有兩個語境。一是用來對某些人表示自己的鄙夷，比如不文明沒素質不懂事的人，這些人可能是農村來的，也有可能不是。

二是玩得好的朋友之間打情罵俏，就像上面那個“27個英文字母”的故事一樣。“鄉里別”在這種情況下，一般都是指對方沒見識，七不懂八不懂。

想起了我兩年前寫的一首長沙話歌曲，就叫《鄉里別》，頭一句是這么唱的“你該雜別，書不看書，碟不看碟，一天到晚得螺一樣轉……”，批評的就是那些不學無術的人。歌曲只有小樣，太粗糙，暫時就不發出來給大家聽了。

5、這個詞終有一天會消失

前幾天在某微信群里，兩個朋友關于是“嗦粉”還是“呷粉”產生了爭論。

甲：老長沙從來沒有“嗦粉”這個講法，都是喊“呷粉。”在老長沙看來，呷東西去“嗦”的話是敗象，老人家會謾坨的咧！

乙：你咯是頑固守舊，“呷粉”哪里有“嗦粉”形象啰？

甲：只有你們該些連長沙話都講不好的細伢子細妹子才會講“嗦粉”，鄉里別！

乙：你才鄉里別咧！你無法阻擋這個詞的流行！

其實此段對話中的“鄉里別”跟地域已經完全沒有關系，它就是用來形容對方無知而已，完全可以用另外一個詞來代替，比如近義詞“白師傅”。不過“白師傅”這個老詞慢慢在被遺忘，未來應該會有新的詞匯出現。

“鄉里別”這個詞當然是不好的詞匯，但還是要站在長沙人的立場上說一句話——某些外地人確實也太“不帶愛相”，一心只指責城里人“排外”，完全沒檢討過自己言行，是否尊重當地文化，自身素質是否有待提高。

隨便舉個例子，某些常德人，來到長沙，長沙人出于尊重，跟他講普通話，他卻仗著常德話好懂，偏不說普通話。這真的很讓人反感。

還有些地市州的朋友，在省外非要冒充自己是長沙人，你說你都看不起自己的家鄉，別人又怎么會看得起你？

當然，不管是不是出于這種自卑心理，有一些農村來的朋友每當聽到長沙人說“鄉里別”這個詞的時候，心里還是會很不爽，這情有可原——它的出現和流行，是中國鄉村二元化之后的必然。但沒關系，一來它的意思已經在轉變，二來這樣時代特征很明顯的詞，遲早會消失。

至于什么時候消失，我說不好，也許是到中國現代化進程從“城市化”向“逆城市化”轉變的時候，也就是說，有更多的城市人口拋棄繁華的都市生活，主動去鄉村生活，參與鄉村建設，頭頂藍天，腳插泥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一天吧。

（本文的寫作要感謝“故事長沙老口子群”內的各位大師傅，尤其是劉三爹、本土作家匡瓢兄，還有望月湖扛把子昊爺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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