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拓展：

周欣 楊中瑜

打卡時間：同治元年（1862年）

打卡地點：浯溪、萬石山、華嚴巖、朝陽巖、淡巖、九嶷山等地

何紹基畫像（資料圖片）

何紹基《同治元年祭舜碑文》拓片

何紹基《歸舟十次經浯溪》拓片

何紹基《朝陽巖詩》拓片

一

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六十四歲的何紹基從長沙出發，踏上了回鄉之旅。這是他自八歲時離開家鄉道州，到了北京之后的第五次回鄉。也是心情最好、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回鄉。促使他這次回鄉的主要原因有三個：一是咸豐十一年（1861年）春，何紹基自山東濟南回到了湖南長沙，是年十二月十三日，接受城南書院關聘，準備在明年春開始主講城南書院，所以抓緊時間放松一下；二是桂林諸多好友邀請，身為一個道州人，連近在咫尺的桂林都沒有去過，未免讓朋友們笑話；三是與自己亦師亦友的楊翰出任永州太守近七年，從戰火紛飛穿越到世道太平，很有文化情懷的他修繕了不少文物古跡，自己一直與他保持書信往來卻還沒有回去過，有點對不起這半個弟子兼好友。

同治元年壬戌正月初九日，何紹基從長沙登船，逆水行舟，邊走邊玩。十六日抵達衡陽，何紹基到府學參觀了一陣子，并與王芷庭見面。

又一周，廿三日至祁陽，正式打卡永州。

二

神仙下凡，先問土地。

何紹基到祁陽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訪縣令于桐軒。何紹基曾任翰林編修、國史館總纂、四川學政，官職比縣令大得多，而且書法在全國聞名。更主要的是，他還是永州現任太守楊翰的書法老師。這樣一個人物回來，讓于桐軒受寵若驚。因此，客客氣氣地招待，問何紹基有何需求。

作為一個書法家，何紹基很早就想到浯溪去看看，無奈若干年來因種種原因未能遂愿，此刻正好提出要求。于桐軒說，這個容易！就派人找了一條船，親自陪何紹基來到浯溪。

哦，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唐中興頌》了，讀著元結的文章，欣賞著顏真卿的書法，何紹基心里感慨不已。須知何紹基是有清書法第一人，各種書體兼修，而顏真卿的楷書一直是他追慕的對象。

《大唐中興頌》旁邊便是黃庭堅黃山谷詩刻，黃庭堅也是書法大家，作品頗具特色，無論行書還是楷書，都是中宮斂結，長筆四展，欹側變化，不受羈束。何紹基仰望山谷詩刻，發現他的每個字大都長橫長豎、大撇大捺，且每個字的中宮(即中心)似乎都有一個圓心，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參觀完《大唐中興頌》，于桐軒又陪何紹基去峿臺、痦亭等地看了看，還特意到元顏祠坐了一陣子。回到縣署之后，何紹基學顏真卿寫了不少大字。

第二天，于桐軒寫了一封信，差人送往永州府，告訴太守楊翰說何紹基到了祁陽。

等楊翰聞訊趕來，已經是廿五日上午，一對老友，久別重逢，十分開心。兩人再次游覽浯溪，何紹基在楊翰的要求下，揮毫寫下一首詩：

歸舟十次經浯溪，兩番手拓中興碑。外觀筆勢雖壯闊，中有細筋堅若絲。咸豐紀元舊題在，時方失恃悲孤兒。（石柱上有余辛亥題記）次年持節使蜀西，劍州刻如饑鶴棲。（劍州有此碑翻本）既無真墨本上石，何事展轉鉤摹為。唐人書易北碑法，惟有平原吾所師。次山雄文藉不朽，公偉其人筆與揮。當代無人敢同調，宋賢竅效弱且危。涪翁扶藜凍雨里，但感元杜頌與詩。公書固挾忠義出，何乃嗇不贊一詞。海琴桐軒喜我至，珍墨名楮紛相隨。書律深處請詳究，拓本成堆吁足悲。

正月廿三日于桐軒大令陪游浯溪知楊海琴太守方議重修廿五日至海琴郡齋談中興頌碑有作此 何紹基

盡情游玩之后，由于惦記回道州家鄉，于是跟楊翰的船回永州。

三

當天下午，大家一起游覽朝陽巖，經過正在維修的柳子廟，回到下榻的四賢堂。當晚，高朋滿座，舉杯相慶。楊翰特意叫濂溪書院山長、寧遠縣平田村人楊季鸞前來作陪。何紹基應楊翰的要求，寫了一首詩《楊海琴太守招游朝陽巖，即事有作，兼柬白蘭言學使》：

城中碧云庵，城西朝陽巖。賢守簿頌余，于茲拂塵衫。

巖間次山題，銘語初未鑱。上客有鄧子，法紹斯冰巖。

（海琴屬鄧守之補篆次山銘。）

千秋缺事補，光怪發嶄巖。構亭曰篆石，命酒與客咸。

（海琴新構亭曰篆石。）

酒闌索我書，筆突墨不黬。我將九疑游，便掛漓水帆。

洞壑多鐫扃，神鬼所秘緘。樵蹤或偶觸，游屐空相饞。

豈惟題記絕，太古草不芟。安得視斯巖，城郭影相銜。

特因易探躡，未免邇塵凡。登高試一望，群彥來髟髟。

瞻仰御史臺，文字知酸咸。樸學罔不甄，華士奚能攙。

軍興越十年，妖燄馀槍欃。宜有異材出，與世靖貙麙。

深山卓逸倫，不受譽與讒。瑾瑜匿在璞，孰爲剔厥嵌。

近玩心不奇，抉奧豈厭巉。君喜應曰然，非止游者監。

夕陽忽在西，暮靄霏松杉。高齋仍翦燭，翠墨爛藤函。

（回署后縱觀浯溪、淡巖諸拓本。）

楊海琴太守招游朝陽巖，即事有作，兼柬白蘭言學使。時同治壬戌初春，道州何紹基艸。

第二天，何紹基溯流而上，游覽了淡巖。明日，到達濂溪灣，被一個名叫陳敘堂的朋友留住一晚。

正月三十日，回到了闊別十一年的家鄉，道州東門村。

四

回到家鄉，何紹基卸下思想包袱，到處放松。近在咫尺的九嶷山，自然要去看看的，瞻仰舜帝陵也是他多年的心愿。

二月初九日，在寧遠縣令陶勤子的陪同下，何紹基游舜陵、游九嶷。

站在舜帝陵前，何紹基浮想聯翩：四千多年前，那位偉大的部落首領，為了南北民族的大融合，不辭艱辛，南巡至此，最后魂歸斯地。偉大的舜帝啊，你是千古圣人。大禹、秦始皇、漢武帝先后望祭你；唐玄宗派使者前來九嶷山祭祀你；宋太祖詔命祭祀你，明太祖不僅祭祀，而且修陵；康熙帝曾九次祭祀，乾隆帝祭祀次數更是高達十二次。我何子貞也想有朝一日，加入祭祀隊伍，以虔誠的心來表達自己對你的敬意啊！

徜徉在九嶷山群峰之間，想起自己作為一個道州人，八歲時就離家，直到今日才游覽天下馳名的九嶷山，何紹基心中感慨不已，寫下一首詩：

生在濂溪水一灣，老來才游九疑山。半山費盡芒鞋力，踏破人間五岳還。

第二天（初十日），何紹基與秀才王繼齋游九嶷紫霞洞、玉琯巖。

站在玉琯巖前，何紹基尋思良久，也留下了一方小小的題刻：

同治元年二月初十日，何子貞同王繼齋游紫霞洞、玉琯巖，茶憩于書房，見學童仿書，并記此。

這方題刻與何紹基眾多題詩明顯不同，碑文較小，鋒棱宛然。內容為簡短的游記，交代了題刻緣起，以紀蹤跡；書法細膩，清勁有神，點畫之間見神完意足之態。

五

從道州出發，先是沿瀟水順流而下。抵達湘口館附近的瀟湘二水交匯處，再溯流而上。行船是最好的享受，可以躺在船艙里盡情閱讀。

在廣西桂林一帶玩了若干天，何紹基于三月初九日啟程北還，復由全州至永州。

永州知府楊翰見何紹基從廣西歸來，十分高興，他告訴何紹基，永州還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比如柳宗元筆下的萬石山、華嚴巖，等等。

何紹基一聽，說：那就趕緊帶我去看看啊！

楊翰就叫了幾個人，一起陪何紹基去玩。游覽華嚴巖之后，何紹基寫下《海琴邀同龔譜香、羅萟甫、伍云青、黃叔元游府學后之華嚴巖》。游覽萬石山之后，何紹基也寫了詩文，并自注：“余藏蓬樵《萬石山九日登高詩畫冊》，萬石山即此處也。”而楊翰《袌遺草堂詩鈔》卷五，也有《同何子貞丈游萬石山和原韻》。

這次，何紹基在永州待了較長時間。直到初夏，才回到長沙家里。

期間，何紹基應楊翰所請，為朝陽巖新修建的篆石亭作聯：

留得銘詞篆山石，相于仙侶集江亭。

海琴世仁兄構篆石亭成，集焦山鶴銘字為聯，壬戌晚春宴余于此，屬為書之，即正，蝯叟何紹基。

六

仿佛冥冥中約定，何紹基加入祭祀隊伍，以虔誠的心來表達自己對舜帝敬意之愿望得以實現。

這年六月，即位不久的同治皇帝遣湖南署布政使惲世臨到九嶷山祭舜。

因為同在長沙，惲世臨便邀請何紹基一起前來九嶷山祭舜。到了永州，太守楊翰自然也要來作陪。

按照慣例，歷代帝皇祭舜，必須留下祭文并刻成碑，立于舜帝陵旁邊。

碑首云：“維同治元年歲次壬戌,季夏月壬子朔,越五日丙辰，皇帝遣湖南署布政使惲世臨,致祭帝舜有虞氏神位前。”碑末署款：“陪祭官永州府知府臣楊翰，陪祭官署寧遠縣知縣臣陶變咸，書石官前翰林院編修臣何紹基。”

何紹基書寫時很認真，他此時的書風已經脫離了顏體面貌，在字形上顏的影子已不復見，有典型的個人面貌，顯示出自己獨特的風格。這源于何紹基中年以后取法歐陽通的《道因碑》，吸收了小歐行筆的險峻，整體風格漸漸走向奇崛，圓渾飽滿的顏書、俊爽鋒利的歐書及古樸雄健的魏碑自然融合于筆底，力厚骨勁，氣蒼韻遒，駿發雄強，同時將顏的“橫平豎直”和“溯源篆分”這兩個特征加以深化乃至推向極致。此碑文通篇創作嚴謹，構思精巧，布局空靈，線條骨骼清奇，格調很高。

此外，何紹基還作有《舜陵》一詩：

衡山之陽帝攸宇，南面無為萬方睹。九疑陵廟乃北鄉，魂兮歸來戀中土。神器有托有何憾，天下臣民淚如雨。記從受命神宗后，萬機大錄已授禹。帝因耄期代巡狩，亦藉游觀節倦苦。有弟封邑百里近，湯沐無勞璧假許。初致山祗效玉管，遂使苗民格干羽。山國俗不隔時代，二三千載猶父祖。至今春秋肅祀享，尚感遺風獻歌舞。南方畏神兼服教，何異冀都星拱聚。古皆有死葬者藏，神歸于天掩其腐。委蛻于斯蓋末命，九州何適非扆寧。后世山陵示不廣，飾觀詎止封與樹。同治初元遣祭告，承宣惲公奉香俎。野人看山乃先至，未由伏瞻盛儀舉。皇華未臨特靜曠，游屐方貪躡深阻。三日風雨任豘逐，巖巒已可談其粗。吁嗟涂山會玉帛，南征不歸踵前武。禹陵窆石今尚在，我嘗手拓筆可數。亦如承帝曰咨峋嶁碑，留俟學僮藉稽古。豈若重華天子體魄嚴且神，萬代茫茫迷處所。

從詩文來看，將舜陵的見聞、風土與自身感受糅合在一起，它不僅是對虞舜典實的引據，更與《御祭文》形成“互文”，由此呈現了祭祀時的文人意象。特別是詩末曲終雅奏，激起后人對刻石風雅復古的追求，是對歷史記憶的深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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