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拓展：

兒時讀《大明英烈傳》，內有一上聯云：重山重水重慶府。于是知道村人口中所說的“少不入川”的重慶府，是一個山重重水重重不容人問津的古堡子！

因村人的警示，當年血氣方剛的我，縱有賊心，卻沒有賊膽敢入川去問津這座古老的城堡。后來年齡漸長，自認外界的花花世事已對我失去誘惑力，也不怕狐貍狐氣的川女子勾了我的魂，自后朋友一聲召喚，竟然一腳就踏進留存于我兒時記憶中的這塊禁地。

此刻，我就站在重慶狹窄的街道上。

說是重山，山應該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長江、嘉陵江流來的地方，在前人《長江萬里圖》的山水畫中。現實中的大都市重慶不會有山，也是不應該有山的。但重慶的一本書上卻記載說，很早的時候，城里是有兩座山，一座叫作鵝嶺，一座叫作枇杷山，只可惜民國政府把此地當作陪都時，已開辟為公園，成了戰時達官貴人登高望遠的所在，沒了峭壁懸崖的味道，便不能算作山了。說是重水，當然是指長江和嘉陵江，這兩條大江自離開孕育它的母體呼嘯而至，經千里跋涉，殊途同歸于重慶的朝天門，兩江相挽，軀體相接，舟楫往來，自然給山城增色不少。看來文人的重山之說似乎有些附會，但重水之約卻是實實在在的。

當然，和中國其他大都市一樣，這也是一個用水泥壘積木般堆砌起來的讓人無法玩味的水泥城。遺憾的是，作為古巴國的都城，抗戰時民國政府的陪都，這里已很少能看到歷史曾在這里駐足的痕跡，除了磁器口近年才恢復的仿古商業街，寶輪古寺油漆脫落的山門，不多的幾個古跡還能引發人一點奢望之外，幾乎就沒有什么讓人可以憑吊的地方了。那天朋友陪我在渝中路散步，突然指著對面一扇油漆斑駁的小門對我說，看見了嗎？那就是有名的戴公館，要不要進去看一看。可是推門進去，哪里還有一點公館的影子，院子堆著陳年的雜物，陽臺的木欄桿上晾曬著被褥，拐角放著廢棄不用的煤氣灶，破爛不堪的墻壁上蜘蛛網似的沾滿了電線，絲毫已經看不到當年炙手可熱的民國政府軍統局長戴笠的顯赫氣勢了。當然，文人好發慨慷，我也免不了俗，心想這戴局長生前與共產黨人為敵，但在歷史上還算是個人物。不論是進行革命傳統教育把他當成反面教材也罷，還是讓后人緬懷抗戰時那一段血腥的歷史也行，這戴公館都是應該作為遺跡保護和保留的。這要放在別的大都市，如西安華清池蔣介石曾住過的五間廳，也會拿來大做文章，但重慶人看重現實，卻忽略了這一點。不僅如此，就連離此不遠周恩來曾住過的“周公館”，也就是曾家巖五十號，雖然大門上赫然醒目地掛著文物保護單位的招牌，仍舊破爛不堪，就像五十年來從未整修過。記得來重慶之前看過一部紀錄片，說是抗戰歲月，重慶遭到日機輪番轟炸，人成瓦礫，慘不忍睹。我就想去看看那場大劫難的遺址，好不容易在渝中區找到了，卻是蜷縮在街角，很小，很小，就連為紀念戰爭浩劫所搞的象征性雕塑，也極不顯眼，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如美國大地震后在廢墟所保留的那個遺址一樣，能給人一種強烈的震撼，使心靈對侵略戰爭發出一聲聲譴責和怒吼。而且遺址陳列室的屋門緊鎖，上貼一張告示，道是“五一”七天長假閉館，工作人員休息。于是望鎖興嘆，又是一聲遺憾。

遺址憑吊不成，只好用腳去丈量街道。街道很窄，曲里拐彎，一眼望過去，只能望個三十米遠近，兩邊的商店、樹木剛映入眼底，就被前邊的建筑物擋住了視線。只感覺在峽谷里穿梭，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如果碰上兩車相會，也只能側身而過。而且巷道里汽車特別多，中巴、大巴、電車、出租就像長江泄洪似的，一波接著一波。然而你的眼睛睜得再大，瞪得再圓，狹窄的街道上，卻是如何也看不到一輛自行車，仿佛這里從未出現過這種交通工具。當然，車多人也多，最不起眼的當屬那些皮膚黝黑個頭長得極短的男人們，他們總是低著頭，目不斜視，遺老闊少似的慢騰騰地踱著方步，一副聽天由命窮愁潦倒的懶散相。不然，就是躲在茶秀中，三五個人一堆，拉幾個胖女人作點綴，幾十張麻將桌齊刷刷排開，你搓你的麻，我品我的茶，從早到晚，從白天到黑夜，有事沒事在這里“泡”，在這里擺“龍門陣”。不過，很少賭錢。只是感覺這些男人在尋找一種情趣，一種寄托，來打發日復一日單調而平凡的小日子。因了這些小男人當陪襯，最起眼也最招人眼珠子的自然就輪到那些在人行道上如魚兒穿梭、活蹦亂跳的川妹子。也許托了山城的水色、秀色賦予她們的好皮膚好身材，加上飄動的超短裙，背心高吊無法遮住的肚臍眼，從眼前一閃而過時，會使你頓有一種“驚艷”的感覺。不僅如此，連吃相也會讓你驚嘆不止。解放碑前有一條步行街，形形色色的大排檔、小吃店一家擠著一家，酸、甜、麻、辣的香味兒直朝行人的鼻孔里鉆，這里自然成了女孩子光顧的好所在。不論是官人的千金，還是平民老百姓的“燒火丫頭”，都是清一色懂行的美食家。而且要吃，也不會坐在椅子上，唇不露齒，細嚼細咽，慢條斯理一份羞澀相。而是玉手抓起一串烤雞翅，如《水滸》中賣人肉包子的孫二娘，橫騎在人行道的石凳子上，大嚼大咽，非要吃得香汗淋漓，披頭散發不可。要不，就蹲著站著，咯咯笑著，手中拿兩串烤蹄筋，邊啃邊在人叢里穿，饞的那個憨勁，以至于連站在遠處觀“西洋景”的游客，也不由得暗自流起了口水。

除了川妹子，另一個要看的景致便是手拿一根竹棍，上系一束麻繩，在城里到處游走的“棒棒客”。這是一群來自郊縣，甚至更遠的峽江兩岸，從古至今都存在的來城里謀食的打工者。無一例外，他們都有一個微微躬起來的駝背，身上不論是破舊的藍衣服或是黑衣服，都泛著一層極為明顯的灰白色的汗堿。從早到晚，他們是專為別人活得滋潤，替城里人搬運笨重家具，挑送雜物，扛抬機械而出賣苦力的外鄉人。閑下來的時候，他們蜷縮在墻角，或百無聊賴地蹲在樹下，口里噙一根劣質“翡翠煙”，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腳掌平伸，大拇腳趾頭在空中一聳一聳，眼睛卻不停地射出兩束光在大街上來回掃射著，只要誰一聲“棒棒”，他們會像蜂蜇了屁股，一躍而起，脖子前伸，為城里人貢獻力氣和汗水。但他們絕不漫天要價，也不像那些趾高氣揚的岀租車司機，大宰外地客。雖然現在公交車多了，輕軌也架在樓群中間成了動脈，但重慶人注重實惠還是離不開“棒棒客”。由于“棒棒客”存在，使他們才覺得做一個城里人是多么尊貴和了不起。那天我要坐船沿江而下，正為一大堆行李發愁時，就有一個“棒棒”手提肩扛胳肘彎夾幫我把行李送到了客艙。看著他汗流浹背的樣子，我過意不去，給他十元腳力錢，他不好意思收，說常規只能收五元。我說五元買你的力氣，五元就買你的厚道了。他這才紅著臉不再言語。

看了重慶的人，當然得享受一下重慶的美味。重慶的火鍋在外界很有名，什么毛肚火鍋、清湯火鍋、鴛鴦火鍋、什錦火鍋，真是名目繁多，應有盡有，而且多以麻辣為主。如果你是北方人，麻一點辣一點還承受得起。若是南方人，可要遭罪了，而接待你的朋友還非要你品嘗一番不可。說重慶處在大江邊，江水沸騰，濕氣太重，除了每天沖澡，還必須吃放了生姜、辣椒、花椒的麻辣火鍋。不然，濕氣積在身上，發散不開，幾天就會染上一身病，出疙瘩出疹子，惹得家人側目，晚上不讓你上床還罷，若要把你趕出門，就算慘到了頭。那么，就去吃。先吃磁器口的豆花火鍋，黑黝黝的湯鍋上面先是漂了筷子厚一層辣子紅油，再是紅得透亮的豬蹄在火鍋中泛著油光，一小塊在嘴里還未咽下喉，噴嚏跟著朝出打，眼淚泉涌般朝出冒。但為了身上不生瘡，還得硬著頭皮去吃、去吃。于是便覺得越辣越有味，越麻越有勁。吃完豆花火鍋，還想吃紅湯火鍋，甚至突發異想，寧愿一文不剩也要把這重慶的火鍋吃遍不可。不然，入川就枉來重慶了。

吃過了火鍋，就得夜游長江嘉陵江。船行在江面上，不時有巨大的客輪貨輪擦身而過。沿江兩岸燈光閃爍，巨大的光柱不時從摩天大廈的樓頂直射下來，在江面劃過一道道五顏六色的光圈，連江水也變得繽紛萬千。船過朝天門，碼頭上更是燈火通明，燈光從江邊矗立的建筑物上一層層排列上去，時而彤紅，時而湛藍，時而墨綠。船行在燈光織成的海洋里，像瀏覽天上的街市，身邊涼風習習，耳畔水聲潺潺。這時，不由就想起郭沫若《天上的街市》那首詩，想象置身燈火輝煌的天庭中，云山霧海的仙境里，不是“樂不思蜀”，而是“樂不思家”了。

2007年7月

王盛華，本名李重華，筆名夢之。著名作家、評論家、書法家、文化學者。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

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畫家協會名譽主席、全國國學機構聯席會議副主席、中國民主同盟陜西省委藝術委員會委員、陜西省國學研究會常務副主席、長安大學客座教授、西北大學現代學院教授、西安城市建設職業學院客座教授、陜西省民間文藝家協會顧問、陜西省孔子學會顧問等。曾任《西部藝術報》總編、陜西省文聯組聯部主任。出版《夢中家園》等著作20余部，獲全國獎3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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