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君，你不該同我走得太近，你這寒冬的梅，別來礙我這一眼春色?！?/span>

說這話時，翁紹懶洋洋地斟了杯茶，趙元君不理睬他，只飲盡杯中的茶水，湊近他的臉，挑了挑眉，笑道：“我眼中也有春色如許，不知你看到?jīng)]有？”

翁紹也笑，卻不回她，又替她斟了杯茶水，行云流水般的動作，配上那雙修長的手，格外賞心悅目。

于是她眼中的春色更盛，勝過了這一隅春景，長過她與翁紹相識的經(jīng)年歲月。

01

翁紹是在趙元君十五歲那年來的宜安國。

彼時宜安與北闌交戰(zhàn)初歇，連年的交戰(zhàn)讓兩國都國力大損，百姓們叫苦不迭。于是兩國的國主各退一步，停戰(zhàn)收兵，握手言和。

宜安派趙元君的姑姑去和親，而北闌那邊則送來一位皇子當質(zhì)子。

趙元君的姑姑臨走時拉著趙元君嘆道：“那北闌的國主一向強硬，現(xiàn)下竟然會愿意妥協(xié)，也不知是不是另有心思?！?/span>

趙元君既是安撫，也是承諾道：“姑姑放心，我會看著那北闌的質(zhì)子?！?/span>

派來當質(zhì)子的皇子，必然是不受寵的。據(jù)說這翁紹的生母不詳，在北闌也不過掛個虛職，比之他的兄長差得很遠。

還未見到翁紹時，她便聽聞，翁紹臨出行的前一日晚上，在自己的府邸擺了十幾桌，請了北闌京都里最有名的歌姬舞女，同他的一眾所謂好友鬧了整整一晚。

直到第二日，宮里的馬車行到他府邸門口，由總管太監(jiān)親自來催，他才懶洋洋地從舞女的懷里爬起來，上了馬車。

兄長同她提及此事時，趙元君嗤之以鼻，笑道：“不愧是被送來當質(zhì)子的人，果真一無是處。”

可到底還是生了好奇，于是在翁紹到達宜安京都的當晚，她悄悄地溜出公主府，打算去瞧瞧這翁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因為自覺這行徑有損顏面，趙元君獨自一人戴了帷帽就探到了翁紹入住的府邸。只是她沒料到，剛走到府邸后門，就看到一個鬼祟的身影攀在墻上。

趙元君挑了挑眉，打算出聲將巡邏的護衛(wèi)招來。但那身影比她還快，一個躍身落在她面前，手掌準確地貼住她的嘴，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游蛇鉆入她的耳里。

“你是哪家小姐，怎么敢一個人跑到外頭來玩，就不怕碰見壞人，嗯？”

趙元君覺得簡直荒唐，京都巡邏森嚴之地，她在外頭待了這么久，除了這人，誰能稱得上一句壞人？

這人竟然還好意思倒打一耙？她被氣得忘了言語，懷里卻突然被塞了件東西。那人笑著討?zhàn)垼骸八湍阋患|西，等會兒別叫，好嗎？”

趙元君還沒反應過來，那人便身手矯健地攀過墻，消失在夜色中。她借著月色看清那人的衣服樣式，是今日宮里送到翁紹府上的賞賜，上好的錦衣，繡著精致的紋路。

她垂頭望著懷里的竹風車，又將目光停駐在那人攀過的墻頭，不由得嗤笑一聲。

等到真正相見，是在隔日宮宴上。

天落了雪，她裹著大紅的斗篷，路過一樹紅梅，忍不住側(cè)目，卻撞見有另一人也正好停駐在樹下賞梅。

趙元君忽然心思一動，獨自上前，走到樹下。那人聞聲偏過頭來，俊朗的眉目下是兩片薄而翹的唇，天生便帶著笑，手里捧著落梅，不知是要做成香囊還是什么。

她挑了挑眉，問道：“如此有雅興？”

“梅花開得正好?！蹦侨艘膊槐苤M，略帶些疑惑地問，“不知你是？”

趙元君折了一支梅投進那人懷里，勾唇道：“既然正好，就得折枝頭的，這花回贈給你。本宮是宜安的公主，翁紹，記下了嗎？”

翁紹一愣，接過梅花，笑意含在眼底，道：“記下了?！?/span>

隨后他又靠近她，輕聲說道：“昨晚墻外是我唐突，不過……公主大晚上的在我府外是在做什么呢？”

趙元君被噎了回去，卻也不惱，只冷哼了一聲便往回走。

只走了兩步，翁紹又叫住她，沖她揮了揮手里的花枝，笑道：“多謝公主的梅花，很香。”

結(jié)果當天晚上，屋內(nèi)的熏香攪得她睡不著。她借著燈火瞧那只粗陋的風車，瞧著瞧著，想到翁紹那人，忍不住笑了。

02

有時趙元君也想不明白，明明她同翁紹都是身份尊貴的人，每每見面卻像市井小兒一般，唇槍舌劍，非得說贏對方不可。

“公主每每遇見我，總是格外分我三分目光，也不知這三分目光是看中了我哪兒？”

翁紹泡得一手好茶，趙元君愛茶，便時不時將一塊塊茶餅送到翁紹府邸，以方便自己來品茶。聞言，她只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輕描淡寫道：“看中你臉皮加厚，臉上貼金，這一張臉與旁人都不同?！?/span>

“自然生得比旁人更俊了?！蔽探B敲了敲茶杯，道，“所以果真是多看了看我？”

趙元君那一口茶便卡在喉嚨里，上下不得，就像翁紹一樣惱人。

京都里的人慣會見風使舵，知道趙元君不喜歡翁紹，便想著法子要讓翁紹難堪。她確實不喜歡翁紹，可當那些人洋洋得意地同她說起如何下翁紹的臉面時，她只覺得不痛快。

于是她舉起面前的茶杯，砸在那群貴女面前，對上她們驚愕的臉，從容地笑道：“這茶杯我不喜歡，今日一看更是扎眼得很，便親手碎了它，沒嚇到你們吧？”

她滿意地看到那些蠢貨滿臉驚疑，待送走她們后，便叫來馬車前往翁紹的府邸，卻得知翁紹被幾個世家公子拉去了湖邊，說是參加什么詩會。

那個湖趙元君知道，湖邊的幾條畫舫就是京里有名的勾欄開的，常常有愛鬧的公子哥包下一整條船，同畫舫里的花娘們打鬧。

畫舫的人認識她的馬車，想進去通風報信時被她的侍衛(wèi)攔下。她本以為進去之后會看到翁紹被輪番戲弄的場面，還在兀自躊躇自己是否有些沖動，卻不想這人竟樂得自在，衣衫半解地靠在畫舫邊，任憑那群紈绔子弟勸酒。

酒氣熏得他一臉酡紅，醉眼蒙眬地不知看向何處。她將自己的身影隱在暗處，冷冷地看著這場鬧劇。

該走了，她揉著額頭想。

“啊！翁公子落水了！”

趙元君猛地回頭，撥開人群伏在橫欄邊，翁紹整個人已經(jīng)沒入水中，只剩一只手徒然地揮舞著。

那只手曾穿行在茶煙中，撥動一室的茶香；曾捂住她的嘴，溫熱的手指擦過她的唇畔。趙元君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耳邊一名歌姬還在嚷嚷著是她的錯，不該讓翁紹幫他找耳環(huán)，害他被人碰下水。

趙元君反手扇了那歌姬一巴掌，顧不得眾人驚詫的目光，直接跳入水里。宜安近水，她自幼水性便好。但是北闌靠山，不通水性的人多了去了，她不知道翁紹是不是其中一個，跳下來的舉動也是一時情急。等到入了水，她才想起自己帶了侍衛(wèi)，本不必親自救人。

為什么這么迫切地想救他呢？

早春的湖水還冰冷，趙元君咬著牙，心里從氣得想罵人到擔憂再到有一點害怕。忽然，一只手將她拉到一邊，她嚇了一跳嗆了水，那人又壓住她掙扎的手，將她帶到了岸邊。

那岸是湖的另一側(cè)，趙元君一上岸就猛地咳嗽。那手輕輕拍著她的背，被她一手打開。她警惕地轉(zhuǎn)過頭，卻看到翁紹神色不明地看著她，見她看過來，又掛上一臉的笑。

“你會水？你會水！”趙元君意識到這一點，心里那點后怕交織著羞惱，將滿腔怒火燒得更旺，她憤恨地道，“我不該救你！”

“你確實不該救我，沒有必要?！蔽探B嘆了口氣，可下一秒，他又捏著帕子將她額頭上的水珠輕輕地拭去。他望著她的眼，褪去了所有的笑意，卻顯出一點平靜的真摯。他問，“我落在水里那么久，他們都在舫上看戲，只有你跳了下來。你為什么要救我呢？”

趙元君心里的怒火陡然升高，她喝道：“他們今日敢看你的戲，我便讓他們自己成一出戲！那幾個毒瘤，本就該……”

“公主，多謝。”翁紹突然打斷她的話，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她覺得這人膽大包天，可一時又覺得心跳快得厲害，讓她吐不出斥責的話來。

大概是因為翁紹低頭看她時的目光是她從未在翁紹臉上見過的。就像春風接住了枝頭落下的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03

后來發(fā)生的事亂糟糟的，就像一場鬧劇。

趙元君的侍衛(wèi)趕來，將她和翁紹接走。她感染了風寒，在府里臥床養(yǎng)病。她的兄長在床邊嘮叨著問那日的情況，她用打了好幾遍腹稿的說辭應付了過去。

兄長聽著，聲音里帶了點笑意：“果真不是你想救他？元君，你可不是個愛看熱鬧的人?！?/span>

趙元君索性閉上眼?？伤氵^了夢外的詢問，卻沒躲過夢里的翁紹。暗沉沉的水下，她嗆了水，死死地抓住翁紹的衣袖。翁紹順勢將她帶到身邊，朦朧間，她看到翁紹模糊的五官，然后冰冷的唇上貼上了另一個人冰冷的唇。

她心神大亂，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翁紹……

下一刻，在岸邊，翁紹的手從她的額頭落到她的臉頰，輕輕地摩挲著，聲音順著風鉆進她的耳里，似是輕描淡寫，又像是刻意捉弄：“趙元君，為什么要救我？嗯？”

那尾音拉長，明顯不懷好意，卻讓她心火燎原。

趙元君不曾有這樣慌亂的時刻，生平第一次失了分寸，卻有一點喜悅破開了她所有的心慌意亂，后來居上地占據(jù)了她的心頭。

“因為……”

為什么呢？直到睡醒她也沒想通。

“聽說你病了，帶了點糕點來看你?！?/span>

翁紹的來訪卡得剛剛好，正巧她一覺睡醒，有了點精神，聞言只懶懶地翻了個白眼，道：“你倒是舍得，裝了一盒子點心給我。”

“這不是怕你藥吃多了會苦，嘗不到甜嘛?！?/span>

許是這幾日沒人為難翁紹，他的話也說得動聽多了。趙元君聽了，瞥他一眼道：“你這幾日愜意得很？”

翁紹摸了摸鼻子道：“前段京里一直在傳，公主中意于我，那些人還是顧忌著公主，不敢對我如何了。”

“中意于你？”趙元君要不是身子虛著，差點要拍案而起，可“中意”兩個字吐出來后，堵在她胸口的迷霧忽然被撥散了。

是了，是了，她為何會被翁紹攪動心神，又為何會因他失了分寸，若不是翁紹對她行了巫蠱之術，便合該只有這么一個緣由。

“若我說，那不是謠言呢?！壁w元君凝神望著翁紹，目光清澈而坦然，不帶一絲扭捏，“若我說，我便是中意于你，那又如何？”

翁紹向來掛著笑的臉僵了一瞬，但下一刻，所有的驚愕與慌亂被他嚴嚴實實地藏在眼底，掩埋在漆黑的雙瞳中。他搖頭笑道：“不如何，也不能如何，公主與我，是刀俎與魚肉，魚肉何須多言？”

這拒絕的話太狠，不留一絲余地，一點也不似翁紹平日綿里藏針的風格。翁紹亂了，趙元君卻不急，緩緩道：“沒有哪塊魚肉像你這樣，讓我如鯁在喉，輾轉(zhuǎn)反側(cè)。翁紹，傷人的話說得快了，以后我可是會向你討回來的?！?/span>

“你篤定我會后悔？”

趙元君不答，只笑著看翁紹。直到翁紹走了，她才拈起一塊糕點，綿軟的餅皮裹著細膩的餡，纏繞在她的舌尖。

甜得很。

04

京里的熱鬧來來去去，不消半個月，京里便不再有人談論公主沖冠一怒救翁紹一事。

但翁紹府里的管家卻覺得，謠言平息了之后，這公主往自家府里跑的次數(shù)反而更加多了。

“聽說你下個月要跟著去平都購糧？這事本煩不到你頭上，你是想躲我嗎？”

趙元君好整以暇地看著翁紹，翁紹無奈地道：“我雖領的是個閑職，卻也不是什么都不用做吧。此次我也只是跟著去平都見識見識，不過……”

他慢悠悠地說道：“早就聽聞平都美人多，要不公主跟我一塊去看看？”

趙元君欣然道：“可。”

翁紹一愣，顯然沒想到趙元君會答應。等到啟程那日，趙元君竟真的在隨行的隊伍里。

趙元君忍不住笑，她從來不是拘泥于禮法的人，喜歡便是喜歡，想要便是想要，何須藏著掖著？

如同此時，她望見山間的春桃燦爛，便掀開轎簾，喚來翁紹道：“你折一支桃花給我。”

翁紹問：“是公主的命令嗎？”

趙元君湊近了笑道：“春色爛漫，分我一份就這么不情愿？”

翁紹歪頭看了她一眼，還是策馬去了路邊，趙元君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支箭，帶著冰冷的光，直直地逼近趙元君。

翁紹瞬間變了臉色，拔出隨身的匕首拋了過去，險險擊開了箭。但拉車架的馬受了驚，載著趙元君往遠處跑了。

隱藏在暗處的黑衣人從樹上躍下，和侍衛(wèi)打成一團，讓侍衛(wèi)們分不開手腳去追趙元君的馬車。唯有翁紹一人離得近，策馬追了過去。

所幸山間樹木叢生，阻了那馬的步伐，讓翁紹得以及時追上，將趙元君從馬車里救了出來。

趙元君明明一身狼狽，但翁紹伸手拉她的時候，她卻笑了，順勢湊到翁紹身前，帶著笑意的目光撞進翁紹眼里。她道：“宮里的人向來都有察言觀色的本事，你方才的情急做不得假。翁紹，還說你不喜歡我？”

翁紹失笑道：“且不說公主出事，我們這一行人將性命不保，就算剛剛只是個尋常女子，我也是會救的。難道在公主眼里，我就這么冷漠無情嗎？”

趙元君冷哼一聲：“你便嘴硬吧?！?/span>

侍衛(wèi)還沒跟上來，翁紹提議原路返回，趙元君點了點頭。走到半路碰到了來尋他們的侍衛(wèi)，為首的官員滿頭大汗，誠惶誠恐地向趙元君匯報那群黑衣人的身份。

原是受去年旱情影響，許多地方的百姓熬不過冬日，有的落草為寇，有的占山為王。只是國庫空虛，為這事，趙元君的父親和兄長已經(jīng)愁了許久，只是這點消息，沒有一句落到趙元君耳里。

趙元君聽了以后，沉默良久，最后決定回京，也要將翁紹一塊帶回去。翁紹在這一趟行程中本就可有可無，官員自然樂得答應。

“公主不讓我去平都，是怕日后吃醋嗎？”

翁紹同趙元君玩笑，趙元君卻只是輕聲道：“那群災民固然可憐，但仍有可恨之處。他們今日能知道我們的行程，有此行動，保不準之后還會有什么危險，這一路不安全?！?/span>

“我不愿你涉險，翁紹。”

月光流轉(zhuǎn)到趙元君的臉上，她垂眸，向來明艷逼人的眉眼破天荒地流露出幾分溫柔，頭一次沒有針鋒相對，也沒有咄咄逼人，就這么輕描淡寫地將她的心意擺在了翁紹面前。

翁紹卻不言語，轉(zhuǎn)頭看向明月，神思卻仿佛飛向了遠方。許久，他才發(fā)出一聲喟嘆。

“趙元君，你總會后悔的?！?/span>

趙元君不明所以地抬頭，翁紹卻突然低下頭。她驚愕地看著翁紹離得她極近的面容，還未等她出聲，便聽翁紹又嘆了一聲，似是釋然地道：“若是不怕后悔……”

“我會怕？”

趙元君挑了挑眉，翁紹便也笑了，笑意碎在眼里，像是點點流光。那一晚的月色很美，趙元君記了很久，久到她的一生。

05

回京后，趙元君先去了一趟皇宮，兄長早已聽聞她遇襲的消息，朝廷本就苦惱災情引起的匪患，如今有了借口，正好派兵剿匪。但趙元君也知道，這一番下來，國庫就更難以維持了。她在京里張羅了一場詩會，拍賣了自己的字畫珠寶，狠狠地搜刮了那群想攀她交情的世家子弟一筆。

待詩會一散，趙元君疲倦地靠窗，案上的香爐旁立著一個素凈的瓷瓶，里頭插著一支沾著露水的桃花。那是翁紹來時帶給她的，說是那日山間應了要給她花，便不能食言。

事情千頭萬緒惹她心煩，唯有那點春意，從翁紹的手中落到她的面前，散了她所有的煩憂。

“看不出來，公主有這份心思。”

翁紹看著趙元君的目光沉沉，但趙元君沒注意，只當他是在打趣，隨口回道：“你也知道我是公主，怎的沒有這份心思？”

翁紹沒有回，趙元君突然想到什么，瞇著眼睛道：“我聽說你昨日又去了畫舫，還有好幾個花娘陪了你一下午？”

“那群花娘是怕那次得罪了公主，急急地來找我說情的?！蔽探B失笑，目光卻柔和了幾分。

趙元君瞥了他一眼，冷哼道：“這么久了才來？”

“許是怕來得太快，讓公主不滿?！蔽探B嘆道，“但沒想到，不管早晚，該醋的，總會醋的?！?/span>

趙元君被噎了一句，撇過頭去，耳根不由得泛紅，目光是望著窗外，余光卻不知抓著哪個人影。她道：“總之，等這件事一了，我就會同兄長說清你我之事，往后……”

說到這兒，她又扭過頭去，瞪了翁紹一眼，道：“再不許讓我聽到哪個花娘歌姬的名字，我的春色，一分都不許被人分去！”

說完之后，趙元君又有些懊惱。她本想好好同翁紹說這件事的，可話一出口，又忍不住拈酸吃醋話語帶刺。

回應她的，是翁紹壓抑不住的笑聲和輕柔的語調(diào)：“不敢，我好甜，怕酸?！?/span>

就這么幾個字，便將她融成了一汪春水。

平都采買的糧食很快分到了災區(qū)，春日的第一場雨也總算是落了下來。只要熬過這段時日，待到春耕時，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了。

趙元君舒了一口氣，趁雨停了，拉著翁紹去山間踏青。那山里有一處水池，正是魚肥的時候，她便同翁紹在池邊垂釣。

趙元君是坐不住的性子，魚被她驚得四散。出乎她意料的是，翁紹竟能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不消片刻就釣了好幾尾魚上來。

“釣魚嘛，魚在潛伏，你也得蟄伏，沒有一點耐心，是等不到大魚上鉤的?！?/span>

說這話時，翁紹的神情很認真，看著那幾尾魚時還帶著點笑意。心頭無事煩擾，趙元君就開始計較起來，沖著翁紹道：“你這人，還未正經(jīng)同我說過一句喜歡。”

翁紹笑道：“我還沒見過有人這樣問人心意的?！?/span>

趙元君還是一臉“那又如何”的神情，直到翁紹壓低了嗓音低語，灼人的氣息將她整個耳郭包裹住，她所有扎人的刺才軟軟地收了起來。

“元君，我確實喜歡你?！?/span>

只是趙元君沒有看到，翁紹望著她的目光一點也不似話語的多情，又冷又硬，像是經(jīng)年不化的寒冰，無論日頭如何炙熱，也無法使其消融一二。

06

就在春雨正纏綿之時，災區(qū)傳來壞消息——平都采買的糧食出了問題，民怨不平反而愈演愈烈，山匪趁機而入，煽動災民一起作亂。

為著此事，宜安的朝廷已經(jīng)爭了整整幾日。那負責采買糧食的官員畏罪潛逃，趙元君的兄長發(fā)了好一通脾氣，下令要將此事查個仔細。

“那人我記得，素來膽小怕事，怎敢做出這樣的事！”

趙元君有些擔憂，宜安與北闌?；鸩痪?，是決計不能在此時起內(nèi)亂的。為今之計，必然是要迅速將那官員抓到，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好給百姓一個交代。

翁紹似是安撫道：“膽小的人，也總有悍不畏死的時候，只看是為了什么。何必多想，多想無益?！?/span>

趙元君默了默，不知是不是產(chǎn)生錯覺，她總覺得近日翁紹的心情格外暢快，像是等待許久的肥魚咬住了餌，只待他一拉竿，便能得來他的收獲。

她忍不住問：“翁紹，你是否有事瞞著我？”

翁紹“嗯”了一聲，清淺的笑意浮在眼底，道：“有許多，所以同你說了，離我遠些，就騙不到你了?！?/span>

趙元君將手里的花枝扔到翁紹身上，瞪了他一眼，最終也只是嘆道：“要不就騙我一輩子，要不就等著我跟你不死不休吧?！?/span>

翁紹聞言，若有所思地望著掌心的花枝，喃喃道：“一輩子嗎……”

采買的官員是在宜安和北闌的交界處被發(fā)現(xiàn)的，同他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幾個身著北闌衣飾的武夫。最后雖未活捉這些人，卻在官員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紙密信。密信上寫的是北闌朝廷的密謀，要官員在采買的糧食里動手腳，激起民憤，攪亂宜安。

消息傳回京都時，趙元君恨得牙癢癢，此事一旦在宜安傳開，作為北闌派來的質(zhì)子，翁紹定是首當其沖。她匆匆去了翁紹府邸，慌亂得連侍衛(wèi)都忘了帶。而翁紹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還坐著在喝茶。

趙元君氣憤地道：“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你不知道急字怎么寫嗎？！”

“是個好時候?！蔽探B將茶杯放回案幾上，笑道，“元君，心太急的話，魚是不會上鉤的。”

“你在說什么？”趙元君顧不得許多，直接道，“現(xiàn)下出了這事，京都你是待不住了，我到時候派人裝成你的樣子躲在你府里，你先出京，剩下的事我來辦?！?/span>

翁紹問：“你不跟我一塊走嗎？”

趙元君僵在原地，許久才低聲道：“我是不會走的，翁紹，現(xiàn)在這種時候，我是走不了的?！?/span>

“我知道，元君是宜安的公主?！?/span>

翁紹笑了笑，挑了挑案幾上的香爐。他尋常不點香，方才趙元君著急，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異常。那香味在屋內(nèi)飄了許久，熏得她暈乎乎的。她心一驚，這才察覺不妙，只是萬萬沒有想到，翁紹竟會這么對她。

“翁紹……”她的手無力地往前伸，下墜的身軀落到一個溫暖的懷抱里，一雙手將她溫柔地接住。可貼在她耳邊的話語，卻殘忍得像是一把利刃，無聲地將她凌遲。

“元君，一輩子太長，我怕我騙不了你那么久了?！?/span>

07

趙元君是在一輛馬車上醒來的。

馬車里墊著柔軟的褥子，還熏著香。若不是她渾身乏力，近乎以為之前的事不過是一場噩夢。但看到翁紹時，她猛地清醒過來，過往種種在她腦子里叫囂，讓她匆匆地抓住了一角真相。

她啞聲問：“平都采糧的事，是你動的手腳？”

翁紹見她醒了，臉上卻沒有什么表情，不動聲色的面孔讓趙元君突然意識到，原來她對翁紹從來都只是自以為了解。她所以為的喜怒哀樂，不過是翁紹做出的樣子，演給她看的罷了。她又想起那時翁紹在岸邊同她說的話，畫舫上的人在看戲，只有她愚蠢，跳進水里，成了翁紹這出戲里最可笑的一個戲子。

“是北闌派你來的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趙元君卻還是掙扎著問了一句。

可她只是看翁紹淡淡地搖了搖頭，似是嘆息地說道：“元君，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北闌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些事。”

趙元君咬緊下唇，憤恨地瞪著他問：“那你是恨宜安嗎？抑或是，恨我？”

“怎么會呢，元君?！蔽探B突然笑了，他生得好看，此時真心實意地笑起來，就像沾水的花瓣，招人得很。他輕輕地摸了摸趙元君的發(fā)梢，柔聲道，“我這一輩子，只有你愛過我，我又怎么舍得恨你？我說過的，我確實喜歡你，元君，但是……”

“我恨的人太多了，他們都在北闌，只有宜安能夠幫我找他們的麻煩?！?/span>

趙元君垂眼問：“為什么恨他們？”

“因為他們待我不好?！蔽探B斂了笑容，語氣冷下來，“他們嫌我娘出生低微，連帶著瞧不起我。在他們眼里，我不過是他們養(yǎng)在皇宮里的一條狗。那我便讓他們嘗嘗，被狗咬上了是什么滋味?！?/span>

“這一場局，是天時地利都站在我這邊。他們以為將我送到宜安為質(zhì)子，我就會無所作為了嗎？我從北闌帶來的花娘與歌姬悄聲無息地潛入宜安，既能為我傳遞消息，也能為我招攬宜安的官員?！?/span>

翁紹又笑了起來，只不過這一次是滿臉的陰鷙與算計，活像一只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在商討著如何食人血肉。他道：“北闌這尾魚，我等了十數(shù)年，是時候看著它被人宰割了?！?/span>

話說到最后，翁紹俯下身，憐惜地看著趙元君，語氣輕柔得像是情人間的呢喃：“元君，天下要亂了，跟我走吧。”

趙元君沒有應他。她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拋開一身風光，她連提刀指向翁紹的本事都沒有。除了狠話說得好聽，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恨翁紹。更恨自己。

08

趙元君開始對翁紹不理不睬，但翁紹卻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一切照常。

趙元君索性不吃不喝，就這樣過了幾日，翁紹走到她的床邊，輕聲嘆氣：“元君，不是說過要同我不死不休嗎？如今我還好好地坐在這兒，你怎么能自己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就這么輕易放過我呢？”

趙元君抿著唇，看著翁紹提著自己的手，慢慢地覆在他的脖頸上，言語輕柔地勸她：“你看，若是你現(xiàn)在有氣力，只要稍稍用些力，我的命便任你拿去了?！?/span>

“翁紹?！壁w元君終于開口，嗓音沙啞而虛弱，“刀俎橫在魚肉面前，問魚肉為何不把刀俎折斷，你不覺得可笑嗎？”

“你將我囚禁在此，每一刻，于我而言，都是羞辱?！?/span>

“可是元君，”翁紹垂眼看她，神情讓人看了覺得他真的有些許難過，“我確實喜歡你，我這輩子為數(shù)不多的真心只給了你?！?/span>

“別再說了，翁紹?！壁w元君閉了閉眼，自嘲地笑了笑，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我只知道，你這輩子最多的謊言與欺騙都給了我?！?/span>

翁紹不再言語。窗外下著雨，春末的雨，絲絲縷縷纏著風，過了許久，翁紹才做出妥協(xié)，道：“你想如何呢，元君？”

趙元君自然想離開，但翁紹不會愿意，于是各退一步——趙元君好好用飯，翁紹陪她出去逛一逛。

趙元君知道，這是她所能爭取到的最好的機會。

于是她不動聲色地跟著翁紹在城中晃蕩了一會兒，暗暗觀察百姓的衣著，斷定這里還是宜安的國土。然后在酒樓吃飯時，她趁著翁紹布菜的工夫，忽然摔碗起身。

“請各位聽好，本宮是宜安的公主趙元君，如今被奸人所囚，請各位幫我通知官府封鎖城池！”

滿座嘩然，不管結(jié)果如何，只要有人將此事報于官府，她就有一線希望。翁紹也起身，看著趙元君，眼中有些無奈，卻沒有攔著她，而是向周圍眾人拱手致歉道：“自小產(chǎn)后，內(nèi)人便一直如此，實在不好意思?！?/span>

趙元君喝道：“翁紹！”

卻聽另一人理解地笑了笑：“我就說嘛，這時節(jié)還有人敢冒充公主？她可是把咱們害苦了！這位公主色令智昏，跟北闌世子一起換了平都的糧食。百姓吃不飽飯，她倒好，回京后還大肆舉辦詩會，搜刮錢財給她的小郎君?，F(xiàn)下出事了，她就跟著小郎君跑了，全國上下的義軍都在討伐她呢！”

趙元君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那人后來說的話她一句也聽不清了。她茫然地抬頭，翁紹低頭溫柔地看著她，輕聲道：“元君，不想聽我們就不聽了?！?/span>

翁紹是故意的……故意讓她知道這一切，讓她知道只要離開翁紹，自己就會保不住性命?；氐轿探B府中后，趙元君看著正在泡茶的翁紹，忽然上前握住了茶杯。那茶水滾燙，將趙元君蔥白的手指燙得通紅。

翁紹要將她的手指掰開，卻聽趙元君輕聲道：“翁紹，你恨極了你的國家，你是不會懂我的。那是我的國、我的家，它們?nèi)缃褚蛭曳直离x析，我絕不會因為怕死而逃避。就像這杯滾燙的茶水，握住了會疼，可是松開，它就碎了。”

翁紹聽明白了，卻只是沉默地將茶杯拿走，低聲道：“可是你握住了，就被燙傷了。”

“翁紹?！壁w元君似乎覺得有些好笑，也真的笑了。她低下頭諷刺道，“可是一開始，這杯熱茶就是你泡的，是你要我接過來的?！?/span>

“醒醒吧，翁紹。你對我，從無真心?！?/span>

翁紹不再言語，只是幫趙元君上好藥，便轉(zhuǎn)身離去。

三日后的夜里，趙元君的廂房起了一場大火。火勢兇猛，府上的人都忙著救火，趁著混亂，趙元君逃了出去?？伤降讻]能逃走。她剛逃出小巷，就見翁紹帶著幾個侍衛(wèi)，沉默地看著她。

“你不后悔嗎？”趙元君也看著他，月色如此明亮，將他們臉上的神情映得十分清晰，連同所有的愛恨，“我后悔了?！?/span>

翁紹終究還是放走了趙元君。

只是臨走前，他對趙元君道：“這一輩子，我只有過一次真心，也只給過一個人。”

趙元君沒有應他，她狼狽地騎著馬，身姿卻挺得筆直，仿佛回到了最初，仍是那朵高高在上的枝頭花，對所有人都不屑一顧，亦不容許任何人染指。

翁紹看著她，始終未動。手下人不解地問：“為何不留下她？”

直到回到那燒焦的廂房前，四周的人都散了，翁紹望著明月，不知想起了什么，才輕聲道：“她后悔了?！?/span>

他這一生都在體會被人所迫的滋味，所以，何必呢？

09

翁紹是懷著恨來宜安的，但他沒想到宜安有一個趙元君，那樣傲氣的一個人，偏偏喜歡上了他。

說來也奇怪，采糧行刺的事是他一手策劃的，是為了避免趙元君影響到平都購糧的計劃。可是當箭真的逼近趙元君的時候，他還是怕百密一疏，又怕射箭手失了準頭，更怕自己沒來得及擋開箭。

他不知道自己那時的眼神是否驚慌失措，就像那日在水下，趙元君尋他時的眼神那樣。

那樣高傲明艷的公主，其實也不過是個直率柔軟的小姑娘。本該是他的小姑娘。可那些都無所謂了，手下告訴他，趙元君回宮之后，民情激憤，她以性命謝罪，背著一身污名死去，才換得民憤平息。而不管北闌如何派遣使者解釋，宜安國主鐵了心要和北闌開戰(zhàn)，不死不休。

他終究得到了他想要的，也終究失去了他想要的。

翁紹倦怠地揮了揮手，讓手下退下，案幾上的茶霧裊裊升起。他端起一杯，遙遙望向遠方。

春已走到尾巴，但仍有山花開得燦爛，只是有風輕輕走過，讓山花落下了枝頭。

他想，他來這一遭，人間的事已經(jīng)了結(jié)，恨已圓滿，只剩下一點愛意，潦草收尾。

翁紹笑了笑，飲下茶。

“砰！”

茶杯碎了一地。

｜原文載自愛格2022年青春版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