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拓展：

提及北京華帝燃具，很多人想到的是去年“奪冠退款”的營銷戰略和“經銷商王偉欠錢跑路”的新聞。從“爆紅”到“鬧劇”，華帝燃具在北京消費者心中的印象里仿佛是“曇花一現”。

但在這一地雞毛背后，還有北京華帝燃具308名員工的被拖欠的工資以及王偉對華帝股份的1.2億欠款。

豐臺法院執行法官不顧臺風過境，遠赴廣州與華帝股份談判，最終華帝股份甘愿放棄1.2億欠款，并掏出850萬解決員工的欠薪問題。

員工：

王偉是個好老板

華帝曾讓我們堅信未來

張弛（化名）今年32歲，是一名貨運司機，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的他說話慢條斯理，完全沒有那股“跑江湖”的糙勁兒。他每天開著一輛小貨車奔波在北京附近郊區的大山里，白手套掌心的塑膠已經被磨沒了大半他也舍不得扔掉。而去年這時，他還是北京華帝燃具公司的一名小高管，直到2018年有媒體披露出他們的老板王偉跑路，讓他從一個公司小高管，變成了一個負債累累，每天為每公里4.5元運輸價奔波的“跑江湖”。

張弛說，北京華帝公司讓他們這一批老員工感受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春風得意后一夜間又一落千丈。他介紹，北京華帝燃具公司是華帝股份在北京、天津地區的一級經銷商，北京華帝、天津華帝與上市的華帝股份公司之間并沒有產權關系，不是公司的子公司。

2014年，張弛入職北京華帝燃具公司，做了一名普通的業務員。他說那個時候他還年輕，很拼，主要負責銷售，每天恨不得只睡3、4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在工作上。通過4年的努力，公司里一批人得到了升職的機會，他也升職做上了公司的一名渠道負責人，負責北京蘇寧、國美門店管理和店內灶具的銷售，工資和績效也翻了幾番。

回憶到這里，張弛推了推眼鏡，聲調高了兩度。那時候他終于不用每天擠公交、騎電動車，在風雨里求人買灶具、沖業績了，他成了當年自己最羨慕的人，每天開著轎車，不懼風雨的“巡查”著自己負責的各個店面，和老板們一起喝茶聊天。“就拿我2017年談成的一個幾十萬項目來說，從洽談到簽約，幾天的時間里就能賺兩萬多的提成。”張弛說。那時候他除了負責銷售，也做市場調研，他最驕傲的時候也是華帝最輝煌的時候，華帝燃具的產品能占據北京市場份額的三分之一。

據華帝股份2017年年報，華北地區的營收超9.5億元，占總營收的比重逾16%，其中北京華帝銷售額約1.63億元。按營收排名，華北地區排名第二，僅次于華東地區。

在2018年4月份公司的一次內部銷售會議上，張弛了解到，公司每年都會向華帝股份進購價值約2億的灶具，而且數量仍在逐年遞增，并在京津冀存有1.5億的庫存，這讓他更加堅信自己能給孩子營造出一個更好的未來，于是他壯著膽子在房山貸款買了一套房，可剛剛簽完合同不久，公司的運營就出現了一點小狀況。張弛說到這里，看了看自己的平板貨車，話語聲漸漸低了下去。

“6月27日開始，我手下的銷售員陸續給我反映，設備不能出庫。”張弛說，北京兩三百家門店，隨便一家店就得欠個七八萬的訂單，當時領導給的解釋是公司決定封庫盤點，暫時不能供貨，要求張弛等渠道負責人穩定銷售人員情緒。

“我們做銷售的，吃的就是手下的人力。”張弛一邊找盡借口安撫員工和客戶的情緒，一邊催促著公司出貨。公司在張弛等人的堅持下有條不紊的繼續著經營和銷售，所有的銷售人員也根據上級的指使對客戶作出承諾，“封庫盤點后將會上門安裝。”怎料之后媒體曝出“北京華帝燃具老板失聯”的新聞，在業內引起了一次不小的轟動。

“要不是看到中山法院查封天津倉庫的封條，我們還在照常工作呢。”張弛說，“一個在北京闖蕩10年，天津發展20年的公司，一夜間倒掉了誰會相信？”但仔細回憶起來，好像在事發前半個月，老板就已經不在公司了，所有遞交上去的報銷單據也不再審批。公司簽了他幾個月的績效，共14萬元。

如今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談起失蹤的王偉，張弛說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微胖，個子不高，對員工很和藹的揚子。“沒出事之前，王偉一直是個好老板。”張弛告訴記者，除了普通績效，他的老板為了激勵員工，還時不時設立一些新的獎金項目。很多老員工都死心塌地跟著他干，可他失蹤了，那些老員工們連工作都很難找到，還要擔心社保斷繳的問題，“我手下有幾個銷售，家里有病人需要照顧，自己也患病還要擔心醫保斷了怎么辦？當時華帝真的讓很多員工的生活壓力到達了極點。”

張弛告訴記者，即使如此，他們在向豐臺法院提起勞動仲裁時，內心還抱有幻想，認為公司還有“家底”，“大不了華帝股份來強勢介入，我們原班人馬換個老板而已。”

高管：

很多人都在以訛傳訛

公司當時沒有傳言那么不堪

孫駿（化名）今年50多歲，網約車平臺上乘客給他留言最多的就是為人和善，很細心、幽默。每天他挺著個大大的肚子為乘客搬行李，頂著風雨接送各種不同的人上下班。而沒人知道，他在去年，還是年薪五六十萬，在北京華帝燃具銷售有限公司擔任工會主席，而公司欠他的40多萬績效卻再也沒發出來。

“我沒有不甘，畢竟我這個年紀‘青黃不接’，沒有一家公司愿意請個祖宗回去供著。”一年前，他負責華北地區大部分銷售，是王偉的心腹之一。

他說當時北京有媒體曝出王偉跑路的事情，很多人根本不信，因為老板幾個禮拜不在公司很正常，但也沒誰想去反駁。“因為我們早就知道公司有問題，但大家都覺得能扛過去。”孫駿說。

直到2018年6月29日，廣東省中山市第二人民法院發布公告，裁定查封北京天津華帝燃具股份有限公司。大家才開始知道在此前，華帝京津公司總經理因負債上億元，到期無力償還。

孫駿告訴記者，那個時候正好趕上世界杯，“不知道總公司營銷部門怎么想的，做出了‘法國奪冠，我們全額退款’的營銷策略。很聰明，但是賭錯了也很正常。”他說，當時很多人說是全額退款拖垮了北京華帝。當法國隊晉級八強時候，就連華帝股份在7月2日開盤時也一度跌停。

“我記得過了兩天，華帝股份發了消息。”稱根據活動營銷方案，線下渠道的退款責任由銷售區域經銷商承擔。經初步統計，活動期間線下渠道總零售額預計7億元以上，同比增長20%左右。其中“奪冠退全款”指定產品的終端零售額預計約為5000萬元，“奪冠退全款”指定產品終端零售額占線下渠道總零售額約7%。如實際發生退款，經銷商需承擔的成本只是指定產品的進貨成本和部分促銷費用，該筆費用將低于5000萬元。線上渠道的退款責任由華帝股份承擔，“他們賠得起”。

而孫駿記得，當時北京華帝出售的指定商品，也只賣出了47臺而已。

其實只有公司高層的人明白，因為近年來公司盲目擴張，導致庫房積壓越來越多，資金壓力越來越大，才會一步步陷入困境的。

“當時很多媒體對王偉跑路的事很感興趣，除了‘奪冠拖垮’論外還說我們故意壓貨、員工在辦公室玩牌或游戲瞎等，那是因為我們公司以一線銷售人員為主，辦公室的都是客服和管理人員，法院封了倉庫，沒有線上銷售，當然沒事干。”

孫駿提起當時媒體的說法他還是有些氣憤，說那個時候很多報道都是一些人惡意透露錯誤消息給記者，用來“報仇解恨”的。

透露：

一線銷售難堅持

但最難熬是二級經銷商

孫駿說，當時公司原定每月10日左右發上個月的工資，但當時6月份的工資至今未發。“一線銷售都是最累、最需要錢的，如果欠工資，一般沒人能堅持下去。”結果在北京、天津十余家華帝門店或專柜，基本沒有什么工作人員了，部分專柜上貨物被清空，貼上“停賣，沒貨”的紙牌。

“王偉生意陷入如今窘境，是與市場、公司、銷售以及盲目擴張脫不開關系的。”孫駿說，王偉除華帝廚電業務外，還涉足多項其他投資，這些項目運營不佳，可能是造成資金周轉出現問題的原因。除此之外，華帝獨特的“提貨額度”代理模式也是華帝和王偉這類經銷商之間的矛盾源頭。

他介紹，經銷商可以憑借提貨單從銀行借款，銀行會收取三成的抵押金打給公司，此時的經銷商因為還未銷售貨品，成為了銀行的債務人，當貨品銷售得以回款之后，經銷商再將借款返還銀行，同時還要支付這段時間內的利息。

王偉經常和公司的人埋怨，“這種銷售模式不等于是將全部的滯銷風險都轉嫁給了經銷商了嗎？”

而據北京華帝燃具以前的一位二級經銷商透露，其實王偉之后也用過這個套路，不過是把錢提前打給自己。

2018年6月22日，北京華帝出了打款給10個點返利的優惠政策，比如，某樣貨物原來1000元，現在打款給900的價格，很有誘惑，很多二級經銷商都開始紛紛轉款。沒有想到的是，這次打款后，他們卻無法提貨。

孫駿也記得，在2018年7月初曾有十余名分銷商前往北京華帝公司要賬，希望拿回已繳納的定金和應有的返點，但未果。當時多名二級分銷商，已在內心產生動搖，考慮日后是否繼續做華帝品牌的銷售。

“因為短期內很難消除影響，顧客一聽是華帝的，首先就想到老板跑了。而且電器行業在走下坡路，是一個接近尾聲的行業，利潤小，銷量也嚴重下降。”孫駿說，因此很多二級經銷商都開始尋找別的項目。

豐臺法院：

法官一個月跑遍大江南北

在沒過膝蓋的水里給找“錢”

2018年7月2日，華帝股份對外發布的澄清公告中表明了王偉和華帝股份之間的關系，稱王偉是公司在北京、天津地區的一級經銷商，北京華帝、天津華帝與上市公司之間沒有產權關系，不是公司的子公司。由于當時王偉不能有效跟隨公司經營戰略的轉型，未能及時調整市場策略，導致經營壓力巨大，華帝股份從2018年4月起不再要求其打款提貨，主動降低其庫存和經營壓力，不存在某些輿論報道的公司為了銷售增長而要求客戶壓貨的情況。

2018年8月至10月，豐臺法院陸續受理了張弛等共308名原北京華帝燃具公司員工起訴的欠薪案，涉案標的高達1593萬余元，于是法院判決支持了這308名員工的訴求，并很快進入了執行程序。

接受這個案子的執行法官劉婷今年30多歲，北京華帝燃具的很多員工開始質疑他是否有足夠的經驗幫自己解決問題。

“銷售商有那么多的門店渠道，賣完的東西不可能當時給你回款，肯定還有其他應收賬款。”執行法官劉婷覺得要想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收錢”，決定查封北京華帝在京的小型庫房。

法官馬上對北京幾十家門店的樣機都進行了清查盤點，5臺、16臺、7臺……“別看東西少，歸置起來，沒準還夠幾個人的（執行款）。”果然他將在京門店內的樣機進行統計，湊夠了三四百萬的金額，可惜在與門店溝通時，才發現王偉也欠國美、大中電器門店費，這些樣機大部分都被用作抵債了。

無奈之下法官只能將希望寄托于在京的各個小型庫房，就連西紅門一家因為漏雨而積水的倉庫里，劉婷法官也是脫了鞋，擼起褲腿兒，趟在過膝的積水里，打著手電和法警們一排一排篩選的。只不過能用的機器，還不夠付租金的，也只好作罷。

最終劉婷在順義和密云等地幾家小公司、倉庫收集了大批的可再次利用零件，協商華帝股份后，以回收的方式找回來100多萬元。孫駿告訴法官，王偉在天津有3個庫房，但不知道有多少存貨。

“王偉不僅是欠了二級經銷商、門店錢，還欠我們貨款不止1.2億呢。”華帝股份法務部的周總經理告訴法官，天津的三家庫房，已經讓王偉做了抵押。

他說，出于風險控制和保護消費者權益的角度出發，當年6月，華帝股份向廣東省中山市第二人民法院申請財產保全，查封凍結了王偉名下能夠覆蓋公司債權的庫存商品。“當時為了確保其公司能正常運營，并未對其公司銀行賬號和其他資產進行查封，沒想到會鬧到欠薪一千多萬的地步。”周經理說。

在協調下，劉婷法官驅車來到天津的庫房，這三家倉庫都有百余平米，門上貼著中山法院的封條，經過對出貨單一頁一頁的翻找，保守估計，里面的貨值800多萬元。“我翻到其中兩頁，竟然發現這家公司在6、7月份的時候，出了兩批貨。”法官細查下去，發現這三家庫房剛剛給重慶、和武漢轉走了兩批價值上百萬元的貨物，并發現北京華帝先后在廣州、重慶和湖北等地還有多個倉儲貨物及未結貨款。

“確實有這批貨，但后來王偉出事了，貨款我還沒給呢。”重慶和湖北的經銷商說完，當天法官就從兩地找回價值300余萬的貨款，“雖然不多，有總比沒有的好。”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把全國所有到期債權和貨物都弄回來，也湊不夠這1593萬余元的執行款，現在最大的希望還是在天津這三家庫房，法官覺得這錢還是要找華帝股份要。

華帝股份：

法官頂著臺風來“談判”

因這份氣魄我們愿意幫忙解決問題

法官聯系了華帝股份，希望從品牌效應和社會責任出發，能夠配合北京這邊，優先解決員工欠薪的問題。“這些員工，雖然是北京華帝的，但他們始終是在給‘華帝’這個品牌服務，是給我們賣貨。”華帝股份周總在和公司幾次開會后，認為要和北京豐臺法院細談解決方案后，再做決定。

劉婷法官提出了兩個大致方案，一是讓其他經銷商配合華帝股份，將囤貨作價接收走，部分錢交給法院償還案款，第二個方案是將樣機和其他囤貨，打包賣給總公司，再由總公司出售給新的經銷商。公司拿回去可以做升級再利用，如果實在解決不了，只能申請破產進行拍賣了。

但如果申請破產，在天津查封的三個庫房的案件就要中止審理，包括之前法官找回來的100多萬貨款都要凍結，走清算后所有資產會貶值，員工的利益也會受損，甚至可能會一分錢都拿不到。

因為華帝股份為了保證各區域間平衡，是按照各區域間不同定價給經銷商分配貨物的。周總經理說，華帝股份也考慮到，一旦拍賣，這批貨就會以低于市場價的價格在某些地方出售，很有可能會擾亂華帝自己的定價市場。同時，因為北京華帝出現的一系列問題，“華帝”這給品牌在華北地區已經有了很多負面評價，不少經銷商避之不及，所以也是為了挽回企業信譽形象，華帝股份和劉婷法官約在了半個月后見面。

“巧就巧在，我買的火車票正趕上‘山竹’過境，被取消了。但想到這一次會面不容易，錯過了可能就真的碰不上了。”于是劉婷瞞著家人，又偷偷改換了第二天的車票。

“山竹”登陸時中心風力14級，即便是周圍，也應該有12級風。劉婷說，他在第二天下午到了廣州時風也不小，路上沒什么人，地上濕漉漉的，強風過境的垃圾隨處可見，還有碗口粗的樹折在路邊，車輛橫七豎八地停在路上，垃圾和斷掉的樹枝懸在樹上，搖搖欲墜。

“當天晚上因為暴風驟雨，我們有多少人都不敢睡覺，可臺風剛過境我就見到他了，我第一感覺是他瘋了。”華帝股份的周總經理告訴記者，他第一次見到可以為了完全不相識一群人的利益，拼上性命的人。他也覺得，就沖這份氣魄，華帝股份也要配合劉婷法官解決員工的生活難題。

最終，幾個簡短的會議后，華帝股份很爽快的答應了劉婷法官的需求，1.2個億的欠款他們不再追究，還可以出資850多萬回收這三家庫房的設備，運費由公司承擔。

2019年6月19日，北京市豐臺法院、廣東省中山市第二人民法院和華帝股份公司三方聚集在天津的倉庫，由華帝股份公司向中山法院申請解封后再由北京市豐臺法院進行查封。之后讓華帝股份以850萬元的價格將貨物收走。

中山法院的法官打開封條，倉庫里面落滿了灰，幾百平的倉庫里堆滿了包裝箱，一眼看去幾乎望不到頭兒，其中最大的倉庫里有將近900臺設備，成堆的燃具一臺摞著一臺，已經頂到了5米多高的房頂，有些因為沒人看管，被從破窗吹進來的風刮到了。

解封、清點、排除受損不能用的機器，僅這些步驟就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

今年下半年，308位員工收到了豐臺法院發來的案款。

“40萬啊，我可算收到了。”孫駿的母親在今年生了一場大病，家中積蓄也所剩不多了，這筆錢是真正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而像張弛也表示，在收到了這筆數目不小的錢后，生活也有了明顯的改觀。“雖然有了這筆錢以后不能說自己衣食無憂了，但起碼我能在近些年，給孩子們一個更好地條件了。”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王浩雄

攝影/北京青年報記者 王浩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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