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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寧波市余姚市四明山鎮白楊樹村郵編是315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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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之歌

● 夏 真

第一章 前輩們的愛恨情仇

⑤ 歷史是個什么鬼

我始終認為老爸不被看“中意”就是因為歷史有問題。

我這么表述肯定有問題了。若是老爸有靈，非從骨灰盒里爬出來和我打名譽官司不可。他從來不認為他的歷史有問題，但人家始終認為他的歷史有問題。

歷史是一個非常令人困惑的名詞，因為我們能看到的都只是現實，也就是現象本身所在的某一時刻，譬如站在風雨交加的屋頂上的父親。但是歷史看到的還有現實背后一點一滴的線索，這些線索往往輾轉曲折真假難分，這也就是為什么許多歷史公案老是打個沒完沒了。許多時候就是這個東西在起著作用，它使我們常常對同一件事的價值評判南轅北轍。

好，我們還是回過頭來簡單地敘述我爸的歷史。

寧波有個很了不起的四明山，四明山就是那個圍著我們整個寧波地區四周的山。我現在從寫字桌抬起頭來就能看到它，遠方天邊隱隱約約的一抹黛色就是。天晴時，能見度好，還能看到山巒起伏。

它是全國19塊紅色抗日根據地之一。

四十年代初，父親就跟著共產黨跑到四明山打游擊去了。那時祖父已經去世了。上文我已經說過，祖父的去世并未給家庭帶來太多的動蕩。祖母很能干，她一手將父親帶大也把個產業弄得大大的。這從我老家的房子就可以看出來，屋里鋪陳著的是一色的地板。這在當時可是個有錢的標志。那時人家嫁女兒先要問一聲：是地板還是石板還是泥地？媒人若是說泥地，保準沒戲。

鋪得起地板的人家往往將兒子送到上海學生意——這有點像目前有錢人送子女出國留學。這些人后來大多在上海生根開花了，所以有人開玩笑說上海人的祖宗是寧波人。

于是祖母也托了人。還擇了動身的日子——這千辛萬苦得來的獨生子，她能不竭盡全力培養嗎？不培養對得起死去的祖父嗎？

但是老爸選擇了另一條路。他們這一代人從小看了很多的《三國》《水滸》，所以都學梁山好漢跑到山上去。現在我兒子這一代看科幻小說，所以不想上山了，他們下海，他們崇拜比爾?蓋茨。

老爸的領路人是他的小學老師。他的老師姓蔣，是四明山一帶很有名的烈士，至今每年少先隊員和領導們都要給他掃墓。這位蔣老師先是借許多革命書給他看，然后將許多抗日傳單交給他發，然后就發展他入了黨。所以說老爸的黨齡很長，遠比那些坐在主席臺的人要長得多。這個全市黨齡最老的老黨員卻是這些人中職位最低的人，我在上面已經說過，1940年入黨的老黨員當了個正處級，仿佛是個超級玩笑。

這玩笑開大了，對我父親來說這是隱痛。套用一句流行歌詞，這是他一輩子的心痛。1996年，他彌留之際，已不會說話了，但神志尚清，我問：爸，我給你寫個訃告好嗎？――按規定，離休干部去世后能免費在寧波日報上登個訃告。這算是最后的福利。

他閉著眼，吃力然又堅決地搖了搖頭……

應該說，父親這個地下黨員做得很認真也很神圣。據我媽說，結婚第一夜，她蒙著個紅頭巾坐在新房里，都大半夜了，還不見新郎來揭，實在憋不住，自己悄悄抬起紅頭巾的兩只角四處察看。結果嚇一大跳，新郎一身油污，正在后面的暗房里緊張地用油印機印著什么。

她后來才知道他印的是傳單。他的這個舉動常常讓我想起現在報上報道的先進事跡。

但是不管他如何投入，他都沒能成氣候。這是因為當時父親所在的地下黨組織出了事。這個區的地下黨組織在一次開會時，不知怎的走漏了風聲，突然來了許多國民黨部隊包圍了開會地點。雙方整整打了一夜，里面的人不肯投降。打到天亮，外面的人想了個絕辦法：將柴禾堆滿房子四周，澆上汽油放火燒……

大火燒紅了半爿天，還是沒有人出來投降……直到房子全部燒成灰也沒有一個人出來。

等國民黨部隊走了老百姓趕緊跑去，一看，十多個人都成了焦炭了。有的死在門邊，有的趴在窗口，還有兩個更慘，倒在水缸里，想來是被火趕急了跳進水去，沒有想到水也慢慢燙起來，于是將人肉都泡熟了……

這就是浙東地區赫赫有名的慘案，寫進了地方革命史的。

你一定猜出，我父親沒有參加那次聚會。要不，也輪不到我在這里饒舌。據他說，他那天多吃了點海鮮，臨開會前拉開了肚子，這一拉就沒完沒了，沒等他完事那邊已經乒乒乓乓打開了。這太巧了。巧得像個蹩腳的小說情節。于是這次事件成了我父親的一個人生轉折點，他因此無數次地被審查：是不是你出賣了同志？想著確實可疑，其他的人都死了，怎么就你活著？

他無數次聲明：我拉肚子。

但誰能證明呢？那時可不像現在，有個病歷卡什么的。而且，即使有病歷卡也說明不了什么，人家現在連哈佛劍橋的文憑都能假造了。　

所有的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包括我們子女。所不同的是人家的懷疑是擺在外面的，我們家人的懷疑是放在心里的。我爸是個聰明人，一定意識到這種微妙，所以他恨透了自己，他好幾次恨恨地自言自語：怎么當初沒一起燒死？當他這么發狠時，我們一家人還是保持沉默。這對我們是個艱難的選擇：我們當然寧愿他是個烈士，但如果他是個烈士這個世界就沒有我們生存的可能。

不用多說，我想他的檔案里一定有著那么一個問號。這個問號大大地壓著，壓死了他所有的夢想。盡管他后來又打過淮海戰役，打過平津戰役，去過朝鮮戰場，立過幾次大功小功，腿里還留著一顆美國鬼子的子彈……

不過，這一切并沒有影響他的信仰。我爸這個老共產黨員信仰的當然是共產主義，而且，我要聲明，不管遭受過多少猜疑委屈，他是個理想主義者。

譬如說，1958年，人家把他當作內定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下放回家，他卻興致勃勃，天真地認為光榮花在胸前一戴就真的光榮了。他在馬家橋做的第一件事竟是硬拖著我去開墾沿河的一塊曬場地。

這場地還是祖母留下來的。祖母是個務實的人，任什么事都做得十分到位。場地下層鋪的都是瓦礫，上面再加泥夯過，結實得像足球場。

他卻偏偏要將這好端端的曬場開成花園。

這工程太偉大了，堅硬的泥土弄得我倆手上盡是血泡進度卻幾乎無所進展。村人來來往往好奇地站著觀察一陣子后一致認為我們是在發神經。媽天天嘮叨，說工資都不發了還有這種玩心。爸卻不理不睬，只是死死拖住我這唯一勞動力。

他說：“你別嫌石礫多，愚公移山嘛。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他說：“幾個月后，花就會開出來了。各種各樣的花都會有。想想，這花就是你親手種出來的，是你的勞動果實，多開心。”

他又說：“以后，夏天的晚上，我們拖一把藤椅放在河邊，聞著花香，看著天上的星星，一邊乘涼一邊聊天，美死你。”

他一往情深，一邊做著苦力一邊唱著“花籃的花兒香”，他的嗓子很好，唱得有板有眼的，可惜沒有聽眾。他卻興致不減，還將這尚在藍圖中的花園命名為“河邊花園”。

——那算是條什么河？窄窄的，淺淺的，似小蛇蜿蜒，水色混濁不清，一村人都在這里洗衣淘米倒馬桶……對了，他那被腰斬了的小哥，當年也就是被掛在這條河對面的樹杈上。

石礫終于清理完畢。花種下去了。

不久就被牛踩了。

再種。

被一批調皮蛋摘了。

再種……

記不清補種過幾次，只記得弄得我怨聲載道。他卻軟硬兼施，不許我當逃兵。

后來終于稀稀拉拉的有花存在。但那時積極性最高的老爸已經移情別戀，被調去一個叫段塘的地方勞動了。一個月才能回來一趟。沒人有興趣拉一把藤椅去河邊傻坐。最后還是現實主義的老媽出來收拾殘局，入鄉隨俗，種了黃瓜青豆，滿滿的一大片，倒是長得蓬蓬勃勃的。

幾年前，我心血來潮，伙著弟弟又去了趟馬家橋，那塊地當然早已易主，邊上矗立著一座新房，花園又被夯實，成了水泥地了。歷史終于笑咪咪地走了一個圓圈。

欄目介紹

12月7日起，“閱讀有故事的人”欄目正式上線啦！隆重推出《未來作家》主編夏真的自傳——《我的生命之歌》。

夏真

夏真，教授，著名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寧波市高校名師，寧波市杰出專家。已出版著作24部，發表作品500余萬字，50多次獲得過國家級省市級大獎。

《我的生命之歌》是一部特別棒的非虛構文學作品，作者站在歷史的枝頭，微笑面對人生，曲折的故事，傳奇的愛情，不屈的精神，直抵內心的解剖，幽默調侃的語言，使之構成大膽獨特令人驚訝不已的寫作風格，這是一種心境清朗的情感風采，你將會看到，兩代人的夢想是如何在艱難中實現的，一個女作家是怎樣在冰與火中煉成的，這個世上，你只要勇敢地走過去，前面就是希望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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