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舊空調冰箱燃氣灶維修(同城家電維修 空調冰箱燃氣灶安裝熱水器提供簡單維修)
前沿拓展: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鈞的嫂嫂從前那樣熱心地為世鈞和翠芝撮合,翠芝過門以后,妯娌間不大和睦。翠芝還是小孩脾氣,大少奶奶又愛多心,雖然是嫡親的表姊妹,也許正因為太近了,反而容易發生摩擦。一來也是因為世鈞的母親太偏心了,俗語說新箍馬桶三日香,新來的人自然得寵些,而且沈太太疼兒子的心盛,她當然偏袒著世鈞這一方面,雖然這些糾紛并不與世鈞相干。
家庭間漸漸意見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鈞說,還不如早點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象欺負了他們孤兒寡婦。分家這個話,醞釀了一個時期,終于實行了。把皮貨店也盤掉了。大少奶奶帶著小健自己住,世鈞在上海找到了一個事情,在一丬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職。沈太太和翠芝便跟著世鈞一同到上海來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慣,而且少了一個大少奶奶,沒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漸漸的不對起來。沈太太總嫌翠芝對世鈞不夠體貼的,甚至于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又恨世鈞太讓著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時候就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和翠芝嘔氣。沈太太這樣大年紀的人,卻還是像一般婦人的行徑,動不動就會賭氣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兩天,總要世鈞去親自接她回來。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訕笑,笑她那樣幫著二房里,結果人家自己去組織小家庭去了,她還是被人家擠走了。
沈太太最后還是回南京去的,帶著兩個老仆賃了一所房子住著。世鈞常?;厝タ此?。后來翠芝有了小孩,也帶著小孩一同回去過一次,是個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歡喜。她算是同翠芝言歸于好了。此后不久就回去了。
有些女人生過第一個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這樣,豐滿中更見苗條。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些年來歷經世變,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靜。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條肉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
這已經是戰后,叔惠回國,世鈞去接飛機,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里人還沒來,飛機場里面向來冷冷清清,倒像戰時缺貨的百貨公司,空柜臺,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時擴音機嗡隆嗡隆報告起來,明明看見那年輕貌美的女職員手執話機,那聲音絕對與她連不到一起,不知道是從哪一個角落里發出來的,帶著一絲恐怖的意味。兩人在當地徘徊著,世鈞因道:"叔惠在那兒這些年,想必總已經結婚了。"翠芝先沒說什么,隔了一會方道:"要是結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鈞笑道:"他向來喜歡鬧著玩,也許他要想給我們驚奇一下。"翠芝別過頭去,沒好氣的說道:"瞎猜些什么呢,一會兒他來了不就知道了!"世鈞今天是太高興了,她那不耐煩的神氣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的說道:"他要是還沒結婚,我們來給他做個媒。"翠芝一聽見這話,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著氣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歲數的人,他要是要結婚,自己不會去找,還要你替他操心?"
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她說道:"這明天要好好的請請叔惠。我們可以借袁家的廚子來,做一桌菜。"世鈞微笑道:"呵喲,那位大司務手筆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這么排場?"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這么些年不見了,難不成這幾個錢都舍不得花。"世鈞道:"不是這么說,與其在家里大請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說話也痛快些。"翠芝剛才勉強捺下的怒氣又涌了上來,她大聲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隨你愛請不請,不要這樣面紅耳赤的好不好?"世鈞本來并沒有面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自己面紅耳赤的,還說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鈞遠遠看見許太太來了,翠芝見他向那邊打招呼,也猜著是叔惠的母親,兩人不約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滿面春風的齊齊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戰期間到重慶去了,還沒復員回來。許太太沒跟去,回家鄉去住著,這回趕著到上海來等著叔惠,暫住在她女兒家里。世鈞本來要去接她一同上飛機場,她因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鈞還是先去。當下一一介紹,她女兒已經是廿幾歲的少婦,不說都不認識了。站在那里談了幾句,世鈞便笑道:"叔惠來信可提起,他結了婚沒有?"許太太輕聲笑道:"結了婚又離了吧?還是好兩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沒多說。"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會,他妹夫便道:"現在美國還不都是這樣。"世鈞便也隨口輕聲問了聲:"是美國人?"許太太悄悄的笑道:"中國人。"世鈞心里想中國夫婦在外國離婚的倒少,不過這幾年消息隔絕,或者情形又不同些,也許是美國化的華僑小姐?他并沒有問出口,許太太倒彷佛已經料到他有此一問,帶笑補了一句道:"也是個留學生。"他們親家太太便道:"是紀航森的女兒。"世鈞不知道這紀航森是何許人也,但是聽這口氣,想必不是個名人也是個大闊人。當下又有片刻的寂靜。世鈞因笑道:"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許太太道:"可不是,誰想到趕上打仗,回不來。"他妹妹笑道:"好容易盼得他回來了,爸爸又還回不來,急死人了。"世鈞道:"老伯最近有信沒有?"許太太道:"還在等船呢,能趕上回來過年就算好的了。"
談談講講,時間過得快些,這班飛機倒已經準時到達。大家擠著出去等著,隔著一溜鐵絲網矮欄桿,看見叔惠在人叢里提著小件行李,挽著雨衣走來。飛機場就是這樣,是時間空間的交界處,而又那么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興得笑起來。叔惠還是那么漂亮,但是做母親的向來又是一副眼光,許太太便向女兒笑道:"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
沒一會工夫,已經大家包圍著他,叔惠跟世鈞緊緊握著手,跟翠芝當然也這樣,對自己家里人還是中國規矩,妹夫他根本沒見過。翠芝今天特別的沉默寡言,但是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跟許太太是初會,又夾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場面里。他妹妹問道:"吃了飯沒有?"叔惠道:"飛機上吃過了。"世鈞幫著拿行李,道:"先上我們那兒去。"許太太道:"現在上海找房子難,我想著還是等你來了再說,想給你定個旅館的,世鈞一定要你住在他們那兒。"他們親家太太道:"還是在我們那兒擠兩天吧,難得的,熱鬧熱鬧。"世鈞道:"你們是在白克路?離我們那兒不遠,他回去看伯母挺便當的。"翠芝也道:"還是住我們那兒吧。"再三說著,叔惠也就應諾了。
大家叫了兩部汽車,滿載而歸,先到白克路,他們親家太太本來要大家都進去坐,晚上在豐澤樓替他接風。世鈞與翠芝剛巧今天還有個應酬,就沒有下車,料想他們母子久別重逢,一定有許多話說,講定他今天在這里住一夜,明天搬過來。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來。"
他們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有一片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溜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里玩。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后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干什么?"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世鈞笑道:"哦?拿戶口米?。?#34;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臟!"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翠芝便向世鈞道:"你就是這樣,不管管她,還領著她胡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凈捧她,凈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你看這地上搞得這樣,螞蟻來慣了又要來的,明天人家來了看著像什么樣子?我這兒拾掇都來不及。"
她本來騰出地方來,預備留叔惠在書房里住,傭人還在打蠟。家里亂哄哄的,一只狗便興興頭頭,跟在人背后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板,好幾次絆得人差一點跌跤。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狗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記著明天把-拴在亭子間里。"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只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里來住著,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咀猶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來,闔家大小都覺得稀罕。
二貝與狗跟著世鈞一同上樓,走過亭子間,世鈞見他書房里的一些書籍什物都搬到這里來了,亂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覺噯呀了一聲,道:"怎么把我這些書全堆在地下?"正說著,那狗已經去咬地下的書,把他歷年訂閱的工程雜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鈞忙嚷道:"嗨!不許亂咬!"二貝也嚷著:"不許亂咬!"她拿起一本書來打狗,沒有打中,書本滾得老遠。她又雙手搬起一本大書,還沒擲出去,被世鈞劈手奪了過來,道:"你看你這孩子!"二貝便哭了起來。她一半也是放刁,因為聽見她母親到樓上來了。孩子們一向知道翠芝有這脾氣,她平常盡管怪世鈞把小孩慣壞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來,她就又要攔在頭里,護著孩子。
這時候翠芝走進亭子間,看見二貝哇哇的直哭,跟世鈞搶奪一本書,便皺著眉向世鈞道:"你看,你這人怎么跟孩子一樣見識,她拿本書玩,就給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貝聽見這話,越發扯開喉嚨大哭起來。世鈞只顧忙著把雜志往一箱子上搬。翠芝蹙額道:"給你們一鬧,我都忘了,我上來干什么的。哦,想起來了,你出去買一瓶好點的酒來吧,買瓶強尼華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鈞道:"叔惠也不一定講究喝外國酒,我們不是還有兩瓶挺好的青梅酒嗎,也讓他換換口味。"翠芝道:"他不愛喝中國酒。"世鈞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認識他這么些年了,還不知道?"他覺得很可笑,倒要她來告訴他叔惠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她一共才見過叔惠幾回?他又道:"咦,你不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國酒么?"他忽然提起他們結婚那天,她覺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樣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著她的手的情景。這時候想起來,于傷心之外又有點回腸蕩氣。她總有這么一個印象,覺得他那時候出國也是為了受了刺激,為了她的緣故。
當下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便走。世鈞把書籍馬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樓下,不見翠芝,便問女傭:"少奶奶呢?"女傭道:"出去了,去買酒去了。"世鈞不覺皺了皺眉,心里想女人這種虛榮心真是沒有辦法。當然他也能夠了解她的用意,無非是因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實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樣,何必這樣。走到書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蠟,家具還是雜亂地堆在一隅。大掃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里攪得家翻宅亂,她自己倒又丟下來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時候也沒回來,天已經黑了,他們八點鐘還有個飯局,也是翠芝應承下來的。世鈞忍不住屢次看鐘,見女傭送晚報進來,便道:"李媽你去把書房家具擺擺好。"李媽道:"我擺的怕不合適,還是等少奶奶回來再擺吧。"
翠芝終于大包小裹滿載而歸,由三輪車夫幫著拿進來,除了酒還買了一套酒杯,兩大把花,一條愛爾蘭麻布桌布,兩聽意大利咖啡,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壺。世鈞道:"你再不回來,我當你忘了還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點忘了。早曉得打個電話去回掉他們。"世鈞道:"不去頂好──又得欠他們一個人情。"翠芝道:"幾點了?應該早點打的。這時候來不及了。"又道:"忘了買兩聽好一點的香紜>褪秩ヂ蛄說慊鶩齲跑到-球場──只有那家的頂好了,叫傭人買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揀。"世鈞笑道:"我這兩天倒正在這兒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說道:"你愛吃火腿?怎么從來沒聽見你說過?"世鈞笑道:"我怎么沒說過?我每次說,你總是說,非得要跑到-球場去,非得要自己去揀。結果從來也沒吃著過。"翠芝不作聲了,忙著找花瓶插花,分擱在客室飯廳書房里。到書房里一看,便叫道:"噯呀,怎么這房間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都不管,怎么不叫他們把東西擺好呢?李媽!陶媽!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簡直離掉我就不行!"捧著一瓶花沒處擱,又捧回客室,望了望墻上,又道:"早沒想著開箱子,把那兩幅古畫拿出來掛。"世鈞道:"你要去還不快點預備起來。"翠芝道:"你盡著催我,你怎么坐這兒不動?"世鈞道:"我要不了五分鐘。"
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臥房來換衣服,世鈞正在翻抽屜,道:"李媽呢?我的襯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買香縟チ?。膽C納讕筒灰換了,她洗倒洗出來了,還沒燙。"世鈞道:"怎么一件也沒燙?"翠芝道:"也要她忙得過來呀!她這么大年紀了。"世鈞道:"我就不懂,怎么我們用的人總是些老弱殘兵,就沒有一個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沒有,袁太太上回說薦個人給我,說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們不請客打牌,沒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靈你擱哪兒去了?"世鈞道:"沒看見。"翠芝便到樓梯口叫道:"陶媽!陶媽!有瓶藥片給我拿來,上次大貝傷風吃的。"世鈞道:"這時候要阿司匹靈干什么?頭疼?"翠芝道:"養花的水里擱一片,花不會謝。"世鈞道:"這時候還忙這個?"翠芝道:"等我們回來就太晚了。"
她梳頭梳了一半,陶媽把那瓶藥片找了來,她又趿著拖鞋跑下樓去,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世鈞看表道:"八點五分了。你還不快點?"翠芝道:"我馬上就好了,你叫陶媽去叫車子。"過了一會,世鈞在樓下喊道:"車子叫來了。你還沒好?"翠芝在樓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柜上的鑰匙在你那兒吧?"世鈞道:"不在我這兒。"翠芝道:"我記得你拿的-!一定在你哪個口袋里。"世鈞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試試,里里外外幾個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邊倒又找到了,也沒作聲,自開櫥門取出兩件首飾來戴上。
她終于下樓來了,一面下樓一面喊道:"陶媽,要是有人打電話來,給他袁家的號碼,??!你不知道問李媽。你看著點大貝二貝,等李媽回來了讓他們早點睡。"坐在三輪車上,她又高聲叫道:"陶媽,你別忘了喂狗,??!"
兩人并排坐在三輪車上,剛把車毯蓋好了,翠芝又向世鈞道:"噯呀,你給我跑一趟,在柜子里第二個抽屜里有個粉鏡子,你給我拿來。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個有麂皮套子的。"世鈞道:"鑰匙沒有。"翠芝一言不發,從皮包里拿出來給他。他也沒說什么,跳下車去穿過花園,上樓開柜子把那只粉鏡子找了來,連鑰匙一并交給她。翠芝接過來收在皮包里,方道:"都是給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
他們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齊了。男主人袁駟華,女主人屏妮袁,一齊迎上來和他們握手,那屏妮是他們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可說是才貌雙全,是個細高個子,細眉細眼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說話的喉嚨非常尖細。不知道為什么,說起英文來更比平時還要高一個調門,完全像唱戲似的捏著假嗓子。她鶯聲嚦嚦向世鈞道:"好久不看見你啦。近來怎么樣?忙吧?你愛打勃立奇嗎?"世鈞笑道:"打得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氣。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點腦子……"她吃吃笑了起來,又續上一句,有些人簡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認為世鈞有點低能。他跟她見了面從來沒有什么話說。要說他這個人呢當然是個好人,不過就是庸庸碌碌,一點特點也沒有,也沒多大出息,非但不會賺錢,連翠芝陪嫁的那些錢都貼家用快貼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后來說話中間,屏妮又笑著說:"翠芝福氣真好,世鈞脾氣又好,人又老實,也不出去玩。"她向那邊努了努嘴,笑道:"像我們那個駟華,花頭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頭應酬太多,所以誘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說,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語氣里面,對世鈞這一類的規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種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盡人皆知的。屏妮覺得她就是這一點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個最要強的人,就使只有這一點不如人,也不肯服輸的。
今天客人并不多,剛剛一桌。屏妮有個小孩也跟他們一桌吃,還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個保姆,保姆之外或者還要個看護,給主人主母打針,這已經成為富貴人家的一種風氣,好象非這樣就不夠格似的。袁家這保姆就是個看護兼職,上上下下都稱她楊小姐,但是恐怕年紀不輕了,長得又難看,不知道被屏妮從哪里覓來的。要不是這樣的人,在他們家也做不長,男主人這樣色迷迷的。
世鈞坐在一位李太太旁邊,吃螃蟹,李太太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這是陽澄湖的,他們前天特為叫人帶來的。"世鈞笑道:"這還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活的!湖水養著的!一桶桶的水草裝著運來的。"世鈞笑道:"可了不得,真費事。"這位李太他見過幾面,實在跟她無話可說,只記得有人說她的丈夫是蘭心香皂的老板,這肥皂到處做廣告,因道:"我都不知道,蘭心香皂是你們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來道:"他反正什么都搞。"隨即掉過臉去和別人說話。
飯后打橋牌,世鈞被拖入局,翠芝不會打。但也過了午夜方散。兩人坐三輪車回去,翠芝道:"剛才吃飯的時候李太太跟你說什么?"世鈞茫然道:"李太太?沒說什么。說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說什么,她笑得那樣?"世鈞笑道:"哦,說肥皂。蘭心香皂。有人說老李是老板。"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氣不對。蘭心香皂新近出了種皂精,老李捧的一個舞女綽號叫小妖精,現在都叫她皂精。"世鈞笑道:"誰知道他們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么想起來的,好好的說人家做肥皂!"世鈞道:"你干嗎老是聽我跟人說話?下回你不用聽。"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說話得罪人。"世鈞不禁想道:"從前曼楨還說我會說話,當然她的見解未見得靠得住,那是那時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現在,又何至于叫人擔心起來,怕我說錯話?"好些年沒想起曼楨了,這大概是因為叔惠回來了,聯想到從前的事。
翠芝又道:"屏妮皮膚真好。"世鈞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曉得你不喜歡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歡。"
他對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個個都討厭的,他似乎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不能說他的愛情不專一。但是翠芝總覺得他對她也不過如此,所以她的結論是他這人天生的一種溫吞水脾氣。世鈞自己也是這樣想。但是他現在又想,也許他比他意想中較為熱情一些,要不然那時候怎么跟曼楨那么好?那樣的戀愛大概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許一輩子有一回也夠了。
翠芝叫了聲"世鈞"。她已經叫過一聲了,他沒有聽見。她倒有點害怕起來了,笑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兒想些什么?"世鈞道:"我啊……我在那兒想我這一輩子。"
翠芝又好氣又好笑,道:"什么話?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氣啦?"世鈞道:"哪兒?誰生什么氣。"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氣才怪呢。你不要賴了。你這人還有哪一點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鈞想道:"是嗎?"
到家了。世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撳鈴。李媽睡眼朦朦來開門,呵欠連連,自去睡覺。翠芝將要上樓,忽向世鈞說道:"噯,你可聞見,好象有煤氣味道。"世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他們家是用煤球爐子的,但同時也裝著一個煤氣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灶。我就怕她沒關緊。"
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在樓梯上走著,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上,柔聲道:"世鈞。"世鈞也就機械地擁抱著她,忽道:"噯,我現在聞見了。"翠芝道:"聞見什么?"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翠芝覺得非常無味,略頓了頓,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直在那兒叫。"
世鈞到廚房里去看了一看,見煤氣灶上的機鈕全都擰得緊緊的,想著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他把前門開了,便牽著狗出去,把那門虛掩著,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
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里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里,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么想起來會結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楨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里去打網球。有一個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只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看不起他,因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F在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很羅曼蒂克。"她常常這樣告訴人。
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把狗仍舊拴在廚房里。因見二貝剛才跟他搶的那本書被她拖到樓下來,便撿起來送回亭子間??匆娡ぷ娱g里亂堆著的那些書,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隨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了撣,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為騰房間給叔惠住,也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里夾著一張信箋,雙折著,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曼楨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毀了,因為留在那里徒增悵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么,竟沒有舍得把它消滅掉。他不知不覺一歪身坐了下來,拿著這封信看著。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信上說:
"世鈞:
現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有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記著這些,自己也嫌-唆。隨便看見什么,或是聽見別人說一句什么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里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于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里的一些瑣事。我聽她說著這些話,我真覺得安慰,因為你走了有些時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
世鈞看到最后幾句,就好象她正對著他說話似的。隔著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他想著:"難道她還在那里等著我嗎?"
下面還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么些無意識──"到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著小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里寫信給他,所以只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他忽然覺得從前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楨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都想起來了。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
翠芝道:"世鈞!"世鈞抬起頭來,見翠芝披著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著他,又道:"你在這兒干什么?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他都坐麻了,差點站不起來,因將那張信箋一夾夾在書里,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翠芝道:"你曉得現在什么時候了?都快三點了!"世鈞道:"反正明天禮拜天,不用起早。"翠芝道:"明天不是說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么,也不能起得太晚呀。我把鬧鐘開了十點鐘。"世鈞不語。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里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態度這樣奇怪。
他不等鬧鐘鬧醒,天一亮就起來了兩遍,大概是螃蟹吃壞了,鬧肚子。叔惠來吃午飯,他也只下來陪著,喝了兩口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的人,說話好象深了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暗中摸索,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于它的愉快。三個人坐在那里說話,世鈞又想起曼楨來了。他們好象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叔惠另外還有一個女性。他心里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
飯后翠芝去煮咖啡,因為傭人沒用過這種蒸餾壺。叔惠正在說美國的情形,在戰時因為需要用人,機會倒比較多,待遇也比較好。世鈞道:"你這下子真是熬出資格來了。懊悔那時候沒跟你走。是你說的,在這兒混不出什么來。"叔惠道:"在哪兒還不都是混,只要心里還痛快就是了。"世鈞道:"要說我們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不過總結一下,又彷佛還值得。別的不說,光看這兩個孩子,人生不就是這么回事嗎?"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翠芝隨即捧著咖啡進來了,打斷了話鋒。
叔惠飯后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個老同事,天南地北談起從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講起曼楨曾經回到他們廠里找過事,留下一個地址,這是去年的事,彷佛她結過婚又離了婚。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來。那同事剛巧那天有事,約了改天見面,叔惠從那里出來,一時興起,就去找曼楨。她住的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進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柵門,門內有很大的一個天井。傍晚時分,天井里正有一個女傭在那里刷馬桶,沙啦沙啦刷著。就在那陰溝旁邊,高高下下放著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這里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個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墻搭了一張板桌,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兒?"那婦人抬起頭來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傭道:"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著。"叔惠躊躇了一會,便在記事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寫了自己的姓名與他妹夫家的電話號碼,遞給那婦人,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交給她,"便匆匆走了。
隔了半個多鐘頭,果然就有人打電話到他妹夫家里,他們親家太太接的電話,一殷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們的電話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邊去吧。"那邊是翠芝接的電話,回道:"許先生出去了,你貴姓?……噢,你的電話是三─五─一─七─四?!?,別客氣。"
世鈞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樓上躺著。翠芝掛上電話上樓來,便道:"有個姓顧的女人打電話找叔惠,不知道是誰?會不會是你們從前那個女同事,到南京來過的?"世鈞呆了一呆道:"不知道。"心里想昨天剛想起曼楨,今天就有電話來,倒像是冥冥中消息相通。翠芝道:"她還沒結婚?"世鈞道:"結了婚了吧?"翠芝道:"那還姓顧?"世鈞道:"結了婚的女人用本來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這么說也比較清楚。"翠芝道:"那時候你媽說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鵬又說是你的朋友──你們的事!"說著笑了。世鈞沒作聲。翠芝默然了一會,又道:"叔惠沒跟你說他離婚的事?"世鈞笑道:"哪兒有機會說這些個?根本沒跟他單獨談幾分鐘。"翠芝道:"好好,嫌我討厭,待會兒他來了我讓開,讓你們說話。"
隔了一會,叔惠回來了,上樓來看他,翠芝果然不在跟前。世鈞道:"翠芝告訴你沒有,剛才有個姓顧的打電話給你。"叔惠笑道:"一定是曼楨,我剛才去找她,沒碰著。"世鈞道:"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叔惠笑道:"你這些年都沒看見她?"世鈞道:"沒有。"叔惠道:"聽說她結了婚又離婚了,倒跟我一樣。"這本來是最好的機會,可以問他離婚的事,但是世鈞正是百感交集,根本沒有想到叔惠身上。她跟豫瑾離婚了?怎么會──?為什么?反正絕對不會是為了他。就是為了他又怎么著?他現在還能怎么樣?
叔惠見他提起曼楨就有點感觸似的,便岔開來說別的。翠芝又進來問世鈞:"你好了點沒有?"世鈞道:"我今天不行了,還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飯。"叔惠道:"就在家里吃不是一樣?"世鈞道:"不行,你這些年沒看見上海了,得出去看看。"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來沒預備菜,打算出去吃的。"叔惠道:"沒菜沒關系,今天我們別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還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但是拗不過他們倆,翠芝還待商議吃哪家館子,要不要訂座位,世鈞催她快換衣裳,叔惠只得到樓下去等著。
翠芝坐在鏡子前面梳頭發,世鈞躺在床上看著她。她這一頭頭發,有時候梳上去,有時候又放下來,有時候朝里卷,有時候又往外卷,這些年來不知道變過多少樣子。今天她把頭發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盤成一個大髻,倒越發襯托出那豐秀的面龐。世鈞平常跟她一塊出去,就最怕她出發之前的梳妝打扮,簡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為用不著陪她出去,所以倒有這閑情逸致,可以冷眼旁觀,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顯老,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輕,連她的眼睛都特別亮,彷佛很興奮,像一個少女去赴什么約會似的。她換上一件藏青花綢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綠牡丹。世鈞笑道:"你今天真漂亮。"翠芝聽見這話很感到意外,非常高興,笑道:"還漂亮?老都老了。"
兩個孩子看了電影回來,二貝站在梳妝臺旁邊看她化妝。大貝說下次再也不帶二貝去了,說她忠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帶她去撒溺。他平時在家里話非常少,而且輕易不開笑臉的。世鈞想道?quot;一個人九歲的時候,不知道腦子里究竟想些什么?"雖然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經過那時期,但是就他的記憶所及,彷佛他那時候已經很懂事了,和眼前這個蠻頭蠻腦的孩子沒有絲毫相似之點。
翠芝走了,孩子們也下去吃飯去了。這時候才讓他一個人靜一會,再想到剛才說曼楨的話。一想起來,突然心頭咕咚一聲撞了一下──翠芝記下的電話號碼一定讓叔惠撕了去了。這一想,他本來披著晨衣靠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馬上下樓去。電話旁邊擱著本小記事冊,一看最上面的一頁,赫然的歪歪斜斜寫著"顧三五一七四"。叔惠一個人在樓下這半天,一定把號碼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經打了電話去。就在今天晚上這一兩個鐘頭內,她的聲音倒在這熟悉的穿堂里出現了兩次,在燈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間。他為什么不能也打一個去?老朋友了,這些年不見,本來應當的。她起初未必知道這是他家,等叔惠剛才打了去,總告訴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禮,彷佛怪她不應當打到他家里來似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不能一開口就像對質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輕人了,還不放灑脫點?隨便談兩句,好在跟曼楨總是不愁沒話可說的。難得今天一個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聽。專門聽他跟別人說話,跟她自己說倒又不愛聽。但是正唯其這樣,因為覺得是個好機會,倒彷佛有點可恥。
正躊躇間,聽見李媽叫道:"咦,少爺下來了!在下邊開飯吧?我正要送上樓去。少奶奶叫把湯熱給你吃,還有兩樣吃粥的菜。"兩個孩子便嚷道:"我也吃粥!爸爸來吃飯!"世鈞把號碼抄了下來,便走進去跟他們一桌吃,聽他們夾七夾八講今天的電影給他聽。飯后他坐在樓下看晚報。這時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剛才沒撐著跟叔惠一塊出去。大概因為沒有打電話給曼楨,所以特別覺得寂寞,很盼望他們早點回來。這回叔惠來了,始終沒有暢談過,今天可以談到夜深。孩子們都去睡了,看看鐘倒已經快十點了,想必他們總是吃了飯又到別處去坐坐。翠芝前兩天曾經提起哪家夜總會的表演聽說精采。
等來等去還不來,李媽倒報說大少奶奶來了?,F在小健在上海進大學,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來住,但是她因為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往來。自從小健那回在這兒給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氣。
但是世鈞一聽見說他嫂嫂來了,猜想她的來意,或者還是為了小健。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在學校里功課一塌糊涂,成天在外面游蕩。當然這也要怪大少奶奶過于溺愛不明
,造成他這種性格。前一向他還到世鈞這里來借錢的,打扮得像個阿飛。借錢的事情他母親大概是不知道,現在也許被她發覺了,她今天晚上來,也許就是還錢來的。但是世鈞并沒有猜著。大少奶奶是因為今天有人請客,在一個館子里吃飯,剛巧碰見了翠芝。請客是在樓上房間里,翠芝和叔惠在樓下的火車座里。大少奶奶就從他們面前走過,看見翠芝在那兒擦眼淚。大少奶奶是認識叔惠的,叔惠不認識她了,因為隔了這些年,她見老了,而且現在完全換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沒看見她,大概全神都擱在叔惠身上,兩人可并沒有說話。大少奶奶就也沒跟他們招呼,徑自上樓赴宴。席散后再下樓來,他們已經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因此連夜趕到世鈞這里來察看動靜。她覺得這事情關系重大,不能因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為隱瞞,所以她自以為是抱著一種大義滅親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災樂禍。一問翠芝還沒回來,更心里有數,因笑道:"怎么丟你一個人在家呀?"世鈞告訴她有點不舒服,瀉肚子,所以沒去。
叔嫂二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彷佛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并不知情,他覺得他應當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錢給小健。但是跟她說這話倒很不容易措辭,一個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想著他是有什么難以出口的隱情。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數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話要說?你盡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么──"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吃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么呢?"世鈞倒一時摸不著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世鈞道:"他剛回國,昨天剛到。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剛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著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沖著人家淌眼淚,算那一出?"世鈞道:"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脾氣倔一點,要說有什么別的,那她也還不至于!"說著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于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現在當然不便啟齒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閑談。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后,世鈞倒嘆了一番,心里想象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為青年守寡,說起來也是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
過了十一點,翠芝一個人回來了。世鈞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說他跟他們老太太說好的。"世鈞很是失望,問知他們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幾處去坐了坐。翠芝聽見說他一直在樓下等著他們,也覺得不過意,便道:"你還是去躺下吧。"世鈞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該多休息休息了。"世鈞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著也悶得慌。"她聽見說大少奶奶來過,問"有什么事?"世鈞沒有告訴她,她們的嫌隙已經夠深的。說她哭是個笑話,但是她聽見了只會生氣。她非但沒有淚容,并沒有不愉快的神氣。
她催他上樓去躺著,而且特別體貼入微,因為他說悶得慌,就從亭子間拿了本書來給他看。她端著杯茶走進房來,便把那本書向他床上一。這一-,書里夾著的一張信箋便飄落在地下。世鈞一眼看見了,就連忙踏著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經彎腰替他撿了起來,拿在手里不經意地看了看。世鈞道:"你拿來給我──沒什么可看的。"說著便伸手來奪。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著,臉上漸漸露出詫異的神氣,笑道:"呦!還是封情書哪!這是怎么回事?是誰寫給你的?"世鈞道:"這還是好些年前的事。拿來給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道:"-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記著這些──-"她讀到這里,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來。世鈞道:"你還我。"她又捏著喉嚨,尖聲尖氣學著流行的話劇腔往下念:"-隨便看見什么,或是聽見人家說一句什么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里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她向世鈞笑道:"噯喲,看不出你倒還有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這樣著迷,??!"說著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她"哦"了一聲,向世鈞道:"我知道,就是你們那個顧小姐,穿著個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還說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
世鈞道:"為什么?不夠漂亮?不夠時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氣得這樣!"她又打著話劇腔嬌聲嬌氣念道:"-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噯呀,她還在那兒等著你嗎?"
世鈞實在忍不住了,動手來跟她搶,粗聲道:"你給我!"翠芝偏不給他,兩人掙扎起來,世鈞差點沒打她。翠芝突然叫了聲噯喲,便掣回手去,氣烘烘地紅著臉道:"好,你拿去拿去!誰要看你這種肉麻的信!"一面說一面挺著胸脯子往外走。
世鈞把那縐成一團的信紙一把抓在手里,團得更緊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現在還氣得打戰。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樓來。翠芝在樓下,坐在沙發上用一種大白珠子編織皮包,見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這時候還出去?上哪兒去?"聽那聲口是不預備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鈞還是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門,門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過兩條馬路,電燈霓虹燈方才漸漸繁多起來。世鈞走進一丬藥房去打電話,他不知道曼楨的住址,只有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人來聽電話,聽見說找顧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鈞猜想著一定是曼楨家里沒有電話,借用隔壁的電話,這地方鬧哄哄的,或者也是一丬店家,又聽見小孩的哭聲。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兩個小孩,剛才那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就又起了動搖。明知道不會有什么結果的,那又何必呢?這時候平白的又把她牽涉到他的家庭糾紛里去,豈不是更對不起她?電話里面可以聽見那邊的汽車喇叭聲,朦朧的遠遠的兩聲"波波,聽上去有一種如夢之感。
他懊悔打這個電話,想要掛斷了,但是忽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說起話來。所說的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他想叫他們不要喊去,當然也來不及了。他悄然把電話掛上了,只好叫曼楨白跑一趟吧。
他從藥房里出來,在街上走著。將近午夜,人行道上沒什么人。他大概因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點虛飄飄的,走多了路就覺得疲倦,但是一時也不想回家。剛才不該讓曼楨白走那一趟路,現在他來賠還她吧。新秋的風吹到臉上,特別感到那股子涼意,久違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臉上摸著,想知道他是不是變了,老了多少。他從來不想到她也會變的。
剛才他出來的時候,家里那個李媽留了個神,本來李媽先給翠芝等門,等到翠芝回來了
,她已經去睡了,彷佛聽見嚷鬧的聲音,還沒聽真,又聽見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樓來,分明是吵了架。李媽豈肯錯過,因在廚房門口找了點不急之務做著,隨即看見世鈞衣冠齊整的下樓,像要出去似的,更覺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沒好好的穿衣服,這時候換上衣服到哪兒去?再聽見翠芝問他上哪兒去,他理也不理,這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李媽心里雪亮,還不是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這兒來說的那些話──李媽全聽見了。李媽雖然做起事來有點老邁龍鐘,聽壁腳的本領卻不輸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說少奶奶跟許先生好,少爺雖然不相信,還替少奶奶辯護,他也許是愛面子,當時只好這樣,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來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嘔氣,這種事情也是有的。李媽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氣,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曉得大少奶奶今天來過的。李媽便把大少奶奶的話和盤托出,都告訴了她。
世鈞回來了,翠芝已經上床了,坐在床上織珠子皮包,臉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領帶,便緩緩說道:"你不用胡思亂想的,我們中間并沒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經是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馬上很敵意的問道:"你說什么?什么第三者?這話是什么意思?"世鈞沉默了一會,方道:"我是說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聽她那口吻,彷佛覺得他這人太無聊了,十幾年前的一封情書,還拿它當樁了不起的事,老掛在嘴上說著。世鈞也就光說了一聲,"那頂好了。"
他想明天看見叔惠的時候打聽打聽,還有沒有機會到美國去深造。蹉跎了這些年,當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還回不回美國也要看情形,預備先到北邊去一趟,到了北邊也可以托他代為留心,能在北方找個事,換換環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開一個時期,不過這一層暫時不打算告訴叔惠。偏偏叔惠一連幾天都沒來,也沒打電話來。世鈞漸漸有點疑心起來,難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這兩天鬧別扭,連這話都不愿意問她。結果還是自己打了個電話去,叔惠滿口子嚷忙,特別忙的原因是改變主張,日內就動身北上,有機會還想到東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沒來得及多談,就約了星期五來吃晚飯。
那天下午,世鈞又想著,當著翠芝說話不便,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里去一趟,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來。打電話去又沒打著,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從辦公室到他那兒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馬廳背后的-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相當老,小院子上面滿架子碧綠的爬山虎,映著窗前一幅藍綠色的新竹簾子,分外鮮明。細雨后,水門汀濕漉漉的,有個女人蹲在這邊后門口-風爐,看得見火舌頭。世鈞看著門牌數過來,向一家人家的廚房門口問了聲:"許先生在家么?"灶下的女傭便哇啦一聲喊:"少奶!找舅少爺!"
叔惠的妹妹抱著孩子走來,笑著往里讓,走在他前面老遠,在一間廂房門口站住了,悄悄的往里叫了聲:"媽,沈先生來了。"看她那神氣有點鬼頭鬼腦,他這才想起來她剛才的笑容有點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過天再來看伯母。"里面許太太倒已經站了起來,笑臉相迎。她女兒把世鈞讓到房門口,一眼看見里面還有個女客,這種廂房特別狹長,光線奇暗,又還沒到上燈時分,先沒看出來是曼楨,就已經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軀殼里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也不知道還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動。不過房間里的人眼睛習慣于黑暗,不像他剛從外面進來,她大概是先看見了他,而且又聽見說"沈先生來了。"
他們這里還是中國舊式的門檻,有半尺多高,提起來跨進去,一腳先,一腳后,相當沉重,沒聽見許太太說什么,倒聽見曼楨笑著說:"咦,世鈞也來了!"聲調輕快得異樣。大家都音調特別高,但是聲音不大,像遠處清脆的笑語,在耳邊營營的,不知道說些什么,要等說過之后有一會才聽明白了。許太太是在說:"今天都來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楨道:"是我不好,約了四點鐘,剛巧今天忙,擱到這時候才來,他等不及先走了。"
許太太態度很自然,不過話比平時多,不等寂靜下來就忙著去填滿那空檔。先解釋叔惠這一向為什么忙得這樣,又說起叔惠的妹妹,從前世鈞給她補算術的時候才多大,現在都有了孩子了。又問曼楨還是哪年看見她的。算來算去,就不問她跟世鈞多少年沒見了。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飯的事,許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絕口不提。世鈞的家當然是最忌諱的。因又說起裕舫。談了一會,曼楨說要走了,世鈞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伯母。"到了后門口,叔惠的妹妹又還趕出來相送。她在少女時代就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現在又看見他們雙雙的走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么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默下來了。
一路走著,倒已經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么都怕打斷了情調,她會說要回去了。于是就這么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世鈞道:"進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么。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里也就一同進去了。里面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了,忽然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后,便道:"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著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的。"電話就裝在店堂后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寧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遠的望著曼楨,聽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里望出去只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著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么字,甚至于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污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聽就要炸了。他不預備跟她爭論,打算就掛斷了,免得萬一讓曼楨聽見。她倒也沒說什么,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么,倒像是有一種預感似的。
世鈞掛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聽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去,放下了白布門簾。曼楨進去一看,里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只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F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么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么。兩人就這么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于往后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后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么叫幸福?這要看怎么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么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還是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這么想著,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種答復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話一出口他立刻覺得說錯了,等于剛才以沉默為答復。他在絕望中摟得她更緊,她也更百般依戀,一只手不住地摸著他的臉。他把她的手拿下來吻著,忽然看見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因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為什么忽然臉色冷淡了下來,沒有馬上回答,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么樣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F在真在那兒講給他聽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這時候因為怕茶房進來,已經坐了下來。世鈞越聽越奇怪,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很蒼白。出了這種事,他竟懵然。最氣人的是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現在就是粉身碎骨也沖不進去,沒法把她救出來。曼楨始終不朝他看著,彷佛看見了他就說不下去似的。講到從祝家逃出來,結果還是嫁給鴻才了,她越說越快。跟著就說起離婚,費了無數周折,孩子總算是判給她撫養了。她是借了許多債來打官司的。
世鈞道:"那你現在怎么樣?錢夠用嗎?"曼楨道:"現在好了,債也還清了。"世鈞道:"這人現在在哪兒?"曼楨道:"還提他干什么?事情已經過去了。后來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那么胡涂,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時候的事就恨。"當然她是指嫁給鴻才的事。世鈞知道她當時一定是聽見他結婚的消息,所以起了自暴自棄之念,因道:"我想你那時間也是……也是因為我實在叫你灰心。"曼楨突然別過頭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淚來了。
世鈞一時也無話可說,隔了一會方低聲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豫瑾結婚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哦,她這么說的?"世鈞便把他那方面的事講給她聽,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病,他去看她,他們說她不在那兒,他以為她是不見他?;氐侥暇┖髮懶沤o她,一直沒有回音,后來再去找她,已經全家都離開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聽見她結婚的消息。當時實在是沒有想到她自己姊姊會這樣,而且剛巧從別方面聽見說,豫瑾新近到上海來結婚。曼楨道:"他是那時候結婚的。"世鈞道:"他現在在哪兒?"曼楨道:"在內地??箲鹉菚r候他在鄉下讓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里。他后來總算放出來了,就跑到重慶去了。"世鈞慘然了一會,因道:"他還好?有信沒有?"曼楨道:"也是前兩年,有個親戚在貴陽碰見他,才有信來,還幫我想法子還債。"
憑豫瑾對她的情分,幫助她還債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世鈞頓了頓,結果還是忍不住,彷佛順口問了聲:"他有沒有再結婚?"曼楨道:"沒有吧?"因向他笑了笑,道:"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世鈞頓時慚愧起來,彷佛有豫瑾在那里,他就可以卸責似的。他其實是恨不得破壞一切,來補償曼楨的遭遇。他在桌子上握著她的手,默然片刻,方微笑道:"好在現在見著你了,別的什么都好辦。我下了決心了,沒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讓我去想辦法。"曼楨不等他說完,已經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聲叫道:"你別說這話行不行?今天能見這一面,已經是……心里不知多痛快!"說著已是兩行眼淚直流下來,低下頭去抬起手背揩拭。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說的,他們回不去了。他現在才明白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時間在掙扎。從前最后一次見面,至少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訣別。今天從這里走出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
他們這壁廂生離死別,那頭他家里也正難舍難分,自從翠芝掛上了電話,去告訴叔惠說世鈞不回來吃飯,房間里的空氣就透著幾分不自然。翠芝見沒甚話說,便出去吩咐開飯。兩個孩子已經吃過了。偏那李媽一留神,也不進來伺候添飯,連陶媽也影橙無,老媽子們再笨些,有些事是不消囑咐的。叔惠是在別處吃得半醉了來的,也許是出于自衛,怕跟他們夫婦倆吃這頓飯?,F在就只剩下一個翠芝,也只有更僵。
在飯桌上,兩人都找了些閑話來講,但是老感到沒話說。翠芝在一度沉默之后,便淡淡的說道:"我知道,你怕我又跟你說那些話。"他本來是跟她生氣,那天出去吃飯,她那樣盡情發泄。她當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們之間唯一的可能是發生關系。以他跟世鈞的交情,這又是辦不到的,所以她彷佛有恃無恐似的。女人向來是這樣,就光喜歡說。男人是不大要"談"戀愛的,除了年紀實在輕的時候。
他生氣,也是因為那誘惑太強了。幾天不見,又想回來了,覺得對她不起。他微醺地望著她,忽然站起來走過來,憐惜地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翠芝坐著一動也不動,臉上沒有表情,眼睛向前望著,也不朝他看,但是仍舊凄然,而又很柔馴的神氣。叔惠只管順著她頭發撫摸著,含笑望著她半晌,忽道:"其實儀娃跟你的脾氣有點像,不過她差遠了,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年紀關系,心境不同了。"便講起他的結婚經過。其實他當時的心理說來可笑──當然他也不會說──多少有點賭氣。翠芝的母親從前對他那樣,雖然不過匆匆一面,而且事隔多年,又遠隔重洋,明知石太太也不會聽見,畢竟出了口氣。他不說,翠芝也可以想象──比她闊,比她出風頭的小姐。
儀娃怕生孩子,老是怕會有,就為這個不知道鬧過多少回。他雖然收入不錯,在美國生活程度高,當然不夠她用的。她自己的錢不讓她花,是逼著她吃苦。用她的錢,日子久了又不免叫她看不起,至少下意識地。吵架是都為了節育,她在這件事上太神經質,結果他煩不勝煩,賭氣不理她了,又被她抓住了錯處,鬧著要離婚。離就離──他不答應,難道是要她出贍養費?
所謂抓住了錯處,當然是有別的女人。他沒提。本來在戰時美國,這太普遍了。他結婚很晚,以前當然也有過艷遇,不過生平也還是對翠芝最有知己之感,也憧憬得最久。這時候燈下相對,晚風吹著米黃色厚呢窗簾,像個女人的裙子在風中鼓蕩著,亭亭地,姍姍地,像要進來又沒進來。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幅長裙老在半空中徘徊著,彷佛隨時就要走了,而過門不入,兩人看著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虛度之感。
翠芝忽然微笑道:"我想你不久就會再結婚的。"叔惠笑道:"哦?"翠芝笑道:"你將來的太太一定年輕、漂亮──"叔惠聽她語氣未盡,便替她續下去道:"有錢。"兩人都笑了。叔惠笑道:"你覺得這是個惡性循環,是不是?"因又解釋道:"我是說,我給你害的,彷佛這輩子只好吃這碗飯了,除非真是老得沒人要。"在一片笑聲中,翠芝卻感到一絲凄涼的勝利與滿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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