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拓展：

“安史之亂”后，唐朝國力衰退，進入了中唐時期。這時，也出了不少大才子。 這天，在國子監任職的歐陽詹忙完公務回府，正要踏進院門，突然從拐角處閃出 一個女子，幾步走到他面前，“你可是歐陽大人？” 歐陽詹看這個女子滿身風塵，一臉疲憊，只有一雙眼睛很是有神。 “我是歐陽詹，姑娘好面熟，你是……” 那女子柳眉一豎：“是你就好，你連我家姐姐都忘記了，還會記得我是誰？有東 西給你！”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甩給歐陽詹。 他打開，看到一首詩：

自從別后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識舊來云髻樣，為奴開取縷金箱。

“是小倩？！是她寫的。她還好嗎？” 那女子從身后包袱中取出一個描金首飾盒，一把塞到歐陽詹懷中：“姐姐給你的 東西在這里，她好不好你到太原一看就知，她托我的事我辦完了?！?“我給小倩捎信去了呀，告訴她稍有延誤，處理好身邊的事情就去接她。只是一 直不見回音?！?“胡說，你一走就音信全無，哪個見到過你的只言片語？！”那姑娘冷冷說完這話，轉身就走，一眼也不再看歐陽詹。

“唉！”他長嘆一聲，“她恨我呢，小倩一定也恨我了。” 歐陽詹一邊想著一邊走進書房，叫來書童訊問，當日寫給李倩的信都是交由他找 人捎寄的。書童扭捏了半天，吭吭哧哧地說：“夫人，是夫人拿去了，不讓我告 訴老爺?！?歐陽詹聽了此言，長嘆了一口氣：“你們……唉！”良久，他揮手讓書童離去， 在書案前細看此詩。 “自從和你分別之后，我的容顏就失去了光彩。臨別時你說過的話都忘了，我對 你又是思念又是怨恨！如果你想再看看我從前美麗的模樣，那就打開這個縷金箱 吧?！?歐陽詹急忙打開箱子，里面赫然是青絲一縷。拿在手中，還有淡淡幽香。 “小倩，你誤會了。對你的誓言，我沒有忘卻，從來都沒有?！?他的思緒漸漸回到了去年的春天，那是他們相逢的季節。

歐陽詹是福建泉州人，家中世代都有人做官，在當地算是名門望族。他從小就聰 明異常，刻苦攻讀。 貞元八年，歐陽詹與韓愈、李觀、崔群等二十二人同登金榜，考中進士，賈第一 名，歐陽詹第二名，韓愈第三名。 這次中榜之人都是當時有名的才子，世人稱之“龍虎榜”。

進士及第后，歐陽詹衣錦還鄉，才知道母親已經去世。他傷痛不已，孝滿之后就 四處游歷。 這天，他來到山西太原，信步到了天龍山。這里草色青青，落花紛飛，令人流連 忘返。不知不覺間，天色暗了下來。 突然聽到前面一個女子說：“該回去了吧。'高蓋山前日影微，黃昏宿鳥傍林飛 ’……” 歐陽詹很驚訝，這是自己寫的一首懷念母親的詩句。抬眼望去，前面有三四個女 子，念詩的那位姑娘穿一件淺紫上衣，白色裙子，容顏清麗，氣質脫俗。 歐陽詹續道：“墳前滴酒空垂淚，不見丁寧道早歸?！蹦桥愚D過頭來，微微一 笑。 就這樣，才子佳人相遇于暮野之春，生出了一段生死相隨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

那女子名叫李倩，才貌俱佳，不但能歌善舞，還寫得一手好詩，只是紅顏薄命， 淪入青樓。 歐陽詹與李倩攜手同歸。一路上兩人談得很是投緣，再不舍得分離。當晚，歐陽 詹就在她那里住下。兩人過起了恩愛甜蜜的生活，從此，眼中再沒了別的人。 “我是真的愛你。我要娶你，我想，這話你一定聽得太多，多到你都不敢再去相 信?？晌也煌Ы鹨恢Z，口只隨心。娶了你之后，我們再也不分開。結發為夫 妻，恩愛兩不疑。我帶你去我的家鄉，那是個很美的地方，我們去看我小時候藏 在那里讀書的山洞?！?“白發蒼蒼的時候，我拉著你的手，一起到城外去看花，粉紅粉紅的桃花，雪白 雪白的梨花。就像我們第一次遇到時的那樣。我在花下面寫詩，寫好你來唱?；?瓣一片片落下，落在你的黑發上，白裙上?；▋赫婷溃蛇€是比不上你的容貌美 ?！?躺在他的懷里，看著窗外的星星，她淡淡地笑：“你白發蒼蒼的時候，我也是老太婆了，哪里還有青絲？” “我的小倩不會老的，不會的?！?/p>

不久，歐陽詹要返回長安了。 臨行前，他信誓旦旦，回去安排好一切后，必來迎娶。 “我信你，不要發誓。我等你，一生一世。”她拉著他的衣袖。 太原城漸漸從視線中模糊，他悲從中來，提筆寫了一首詩《初發太原，途中寄太 原所思》：

驅馬覺漸遠，回頭長路塵。 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 去意自未甘，居情諒猶辛。 五原東北晉，千里西南秦。 一屨不出門，一車無停輪。 流萍與系匏，早晚期相親。

離開太原往長安去，我是一步三回頭。太原城漸漸都看不到了，自然更看不見你 ，我的愛人。我們兩情纏綿如此恩愛卻要天各一方，兩地相思。小倩，我知道你 會從此閉門謝客，孤枕獨眠，冷冷清清。但是很快，我就會娶你回家，我們就可 以朝朝暮暮，永不分離了。

回到長安，長途跋涉的歐陽詹病倒了，幾個月后才痊愈。他向妻子林萍說起此事 ，可是林萍尋死覓活不同意，吵鬧不休，說娶青樓女子回家有辱門風。 歐陽詹正在想辦法說服妻子之時，接到朝廷任命，做了國子監四門助教，一下子 公務繁忙，事情就這樣耽誤下來了。

“是我不好，要你受這些相思折磨?？晌液螄L不是日日相思？”想著想著，歐陽 詹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 “欲識舊來云髻樣，為奴開取縷金箱?！睘槭裁催@樣說，我們來日方長，為何會 看不到你的樣子，只能看到箱中的青絲一縷？ 他心頭一顫，站起身來，開始收拾行囊。他顧不了太多了，他要去太原。與這段 愛情相比，功名富貴聲名妻子責罵又算什么呢？ 安排好一切，已經是三天后了。

一路曉行夜宿，歐陽詹心急如焚。 太原城到了，他似乎又看到了離別那日，城外相送的愛人。她淚眼婆娑，拉住他 的衣袖不忍放手。他一次次揚鞭欲去又勒馬回轉，兩人抱頭痛哭，說不盡離情別 意。 他急切切進城，來到舊時地，一邊下馬一邊大叫：“小倩，我回來了，我回來接 你了?！?走出來的，不是那張朝思暮想的桃花面。 老鴇兒半低著頭：“歐陽公子倒是重諾，可惜來遲了一步，我那可憐的李姑娘。 唉，她沒福氣了。” “你說什么？！小倩她怎么啦？” “公子不知道，你走后，李姑娘就閉門謝客，天天倚門遠望，盼著公子回來?？?是左等不到、右等不來的，連個音訊也沒見傳回來，我們大家勸她寬心也沒用。 漸漸她形容憔悴，病倒在床大半年，就這樣走了?！?歐陽詹如同雷擊，呆在當地。 “李姑娘臨終前讓她那個貼身丫頭給你送信，不知找到了你沒有？” “哎，讓丫頭帶你去李姑娘墳前看看吧。”

那個春日，那個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女子呢？ 難到，只是一堆黃土，就讓相愛的人陰陽兩隔？ “我來了！小倩，你看看我，我答應你會來的呀，為什么這么傻，不等我？我來 了！我們再不分開了?！?他踉踉蹌蹌，撲倒在李倩墳前，號啕大哭。 肝腸寸斷。 天地動容。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沒有離去的意思。他在自責在懊悔，今生最愛的女子，就 這樣死去了，死前還在無盡地相思痛楚。 《吉檀迦利》中有句話：“我的心，是那脆薄的杯兒?！庇趷矍?，何嘗不是如此 ，一個錯手，就成永訣。 只是我們明白這些的時候，總是，總是太遲了。 第三天早上，歐陽詹站起身來。“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落在愛人的 墳前。 他凄然一笑：“小倩，我說過要與你生死相依。我千金一諾，決不相負?！?就這樣，正值壯年仕途得意的歐陽詹回到了長安。 然后，去世。

那個時代，普通的女子被始亂終棄都是尋常，男子們還打著“忍情”的旗號四處 炫耀。對于一個青樓女子，等而不得簡直就是再尋常不過的宿命。蘇小小、霍小 玉、薛濤……多少美麗的女子都在等待和背棄中離去。 可是，歷史上真的有過這么一個人，對一個青樓女子重情重義，生死不離。 愛情是什么？ 是一種情緒，一種感覺，不和那人在一起，即便坐擁天下也不會幸福。哪怕表面 享有烈火烹油的繁華，背后也是揮之不去的刻骨寂寞。

臨終前，沒有托付妻子家人，歐陽詹把后事托付給了朋友，要將他葬回家鄉。 深藏懷里，相隨他的，是一縷青絲。

紫衣最初知道花蕊夫人的芳名，是在蘇軾那里。 蘇軾七歲的時候，在眉山見到一位姓朱的尼姑，已經是九十歲的高齡。 她說年輕時隨師父到過后蜀國國君孟昶的宮中。有一天，天氣酷熱難耐，孟昶和 花蕊夫人夜晚在摩訶池上納涼，作詞一首。老尼姑背給了蘇軾聽。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老尼姑早已去世，蘇軾只記得這首詞的開頭兩句：“冰肌 玉骨，自清涼無汗?！痹贈]人知道這首詞了，蘇軾覺得十分可惜，這首詞當時留 給他的那種美好飄逸感覺一直還在，他就把全詞續完了。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敧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 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這首詞描寫花蕊夫人之美的落筆點很是與眾不同。不是沉魚落雁之容，也非閉月 羞花之貌，她是冰做的肌膚玉雕的骨，盛夏之時，才能清涼無汗。這種超凡脫俗 的氣韻令人沉醉，心向往之。

花蕊夫人姓費，是五代十國時后蜀國孟昶的貴妃。名為花中之蕊，自然是容貌不 凡。不僅如此，她還是位才女，善寫宮詞，著作頗豐，光《全唐詩》中就收錄四 十多首。 花蕊夫人不似武則天、安樂公主那樣愛好權勢的女強人，也不像楊貴妃那樣享樂 得富貴花開驚天動地。她更像是一個普通女人，一個愛著現在生活滿足夫妻恩愛 的真實女人。

孟昶是個非常懂得享樂的人，當了皇帝之后廣征蜀地美女以充后宮，妃嬪之外另 有十二等級。 這時，十四歲的花蕊來了，入宮為妃。 從此，孟昶眼中再看不到別的女子。他為她描眉，為她作詩賦，還為她在池上建 筑水晶宮殿。 她愛花，他就命全國的官民大量種植花卉。 俗話說，“洛陽牡丹甲天下”，孟昶甚是不服，派人前往各地選購優良品種，四 處種植，還在宮中開辟“牡丹苑”，一心要讓成都牡丹甲洛陽。

還有紅桅子花，據說是道士申天師所獻，最初只有兩粒種子。它開起花來，其色 斑紅，其瓣六出，清香襲人，又稱芙蓉花。孟昶下令在都城之內，沿著城上，盡 種芙蓉。每當芙蓉盛開，沿城四十里遠近，都如鋪了錦繡一般?！败饺爻恰币虼?而得名。 孟昶和花蕊夫人日夜盤桓花下，還經常召集群臣，開筵大賞名花，倒也是名花傾 國兩相歡，好不逍遙快樂。

花蕊夫人喜歡寫詩作詞，孟昶就傳諭大學士將《花蕊夫人宮詞》刊行天下。他得 意地說：“今生能得花蕊為妃，我要叫天下人都羨慕我、嫉妒我！” 一個君王用自己的一切來討她的歡心。 那時，真的是千古安平盛世。 他以為，會永遠這樣的幸?？鞓罚驗橛兴?她心亦然。

然而，不該來的一切的都來了，打破了他們如同披了錦繡般的生活。 作為一國之君，孟昶無疑是失敗的。他的父親經過六年的亂世打拼和苦心經營， 才在巴蜀一地站穩腳跟，建立后蜀國?？上?，空有皇帝的命卻沒皇帝的福，在位 僅一年便病死。 孟昶秉承父業，成為后蜀國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國君。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能 在亂世的夾縫中立穩腳跟，也著實不易。 偏偏孟昶愛好文學，生性浪漫。中國第一幅春聯就是他撰寫的：“新年納余慶， 佳節號長春?！?孟昶還花了很多心思研究藥方醫理。有一次，他母親生病了，找了很多太醫都沒 有治好，孟昶就親自開藥方，竟一下子就治好了母親的病。 這件事讓孟昶信心大增，大臣中有誰生了病，他經常親自召見診治，一般都能藥 到病除。他的醫術令醫官們都很佩服。

如此功力，自然是要有非凡天賦才可以做到。就像《倚天屠龍記》里面那個張無 忌，到蝴蝶谷中去求醫，居然誤打誤撞學成了一代神醫。 只是，孟昶不是游俠，他是一位國君。他不能只給幾個人治病，他要治理整個國 家。

趙匡胤“黃袍加身”取代后周而君臨天下，接著就是南征北伐，目標逐漸指向后 蜀。 對于國政，孟昶既無心為之，也無力為之。他只好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安慰自己 ，蜀地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抓緊時間享受生活吧。 孟昶開始追求奢侈浮華的生活，借此來麻醉自己，連馬桶上都用七寶鑲嵌，價值 連城?；ㄈ锵牍澥m中的花費以資軍用，卻惹來孟昶的恥笑：“咱這蜀地富甲天 下，你還要這么小家子氣，真是笑死人！”

后蜀國雖小，孟昶的后宮卻有宮人數千，每月到了發俸金的時候，他都親自監督 ，一個接一個地點名，點到名的宮人就從御床之前走過去，親自領取，美其名曰 支付買花錢。 花蕊夫人就此事寫詩道：“月頭支給買花錢，滿殿宮人近數千。遇著唱名多不語 ，含羞走過御床前?！北粩登У您L鶯燕燕包圍簇擁，這種感覺讓孟昶心情大悅。只有此時，他才能感受 到后蜀花團錦簇的太平盛世。

先父留下的基業很快就被消耗殆盡，后蜀國一步步走向滅亡。 應該說，作為一個小國，后蜀滅亡是遲早的事。花蕊夫人也疑惑過，問過，勸過 ，然而孟昶輕輕巧巧地回了一句：“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你盡管放心吧，有 我呢?！?終于，宋軍兵臨城下。孟昶雖有十四萬大軍，可是久處富貴的他哪懂得調兵遣將 。結果宋兵僅僅一萬兵力就圍城成功，十四萬人不戰而潰。 六十六天后，孟昶著白衣白帽，自縛出城請降。

后蜀，就這樣亡國了。 春花秋月繁華如夢，從此只是天上人間?；ㄈ锓蛉俗匀灰渤闪思t顏禍水。因為她 ，陷了君王，亡了國。 花蕊夫人隨夫君流亡北行，夜宿葭萌驛站，感懷國破家亡的哀愁，在館壁上題下 《采桑子》：

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

因軍騎催促，只寫下了半闋，也是一字一淚，讀之傷懷。 到開封后，宋主邀孟昶一家入宮賜宴，花蕊夫人亦是隨行。 趙匡胤年少時能千里送京娘而情懷不亂，當上皇帝后更閱盡天下女子?；ㄈ锓蛉?是亡國之妃，趙匡胤起初倒也沒把她當回事。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趙匡胤意氣風發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我聽說花蕊夫人才貌雙全，如此盛會，豈 能無詩。你作一首詩助助興吧，題目呢，就叫《蜀亡》。” 花蕊夫人感覺到了宋主的調侃取笑之意，也不推辭，提筆就寫。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亡國之痛，花蕊也感受得到，并非俗世所想的，誤國為紅顏。 這詩寫得傲骨錚錚，有心中的不甘，有擲地有聲的吶喊，也有恨不能策馬揚鞭、 拼死疆場的慨嘆無奈。 書箋被送到趙匡胤的面前，他震驚了：“你抬起頭來。” 花蕊微微抬頭，看著宋主。

趙匡胤看著她的臉，一動不動，一言不發。許久，他站起身來，拿起花蕊夫人詩 箋拂袖而去。殿中頓時鴉雀無聲。只留下孟昶一家面面相覷，難料禍福。 是的，趙匡胤此時已然為花蕊的美貌震驚。但是，讓他心動的絕不僅僅是容貌， 還有她的稟性和氣質。那是一個人內心情感的完全流露，無形中自帶一種凜然正 氣。 花蕊夫人的性情，少了女性的嬌弱，添了男兒的豪爽，是一種率真之美。這樣的 女子，在皇宮中，自是難以見到。

很快，孟昶又被宴請到皇宮，趙匡胤親自賜酒。 當夜，孟昶發病。 第二日，孟昶病重，難以起床。 第三天，孟昶不治而亡，對外宣布的死因是縱酒過度。 他才四十七歲，從后蜀來到汴京，不過七天的時間。 次日，花蕊夫人入宮。

這一幕，歷史已經給我們上演太多次了。 自古英雄配美人。亡國之人，命都難以自保，身邊的那個女人，又如何保全？ 趙匡胤將花蕊夫人封為貴妃，對她寵愛有加。 這個命運坎坷的女子，也算是擁有了穩定的生活，和看上去似乎更加美好的未來 。

只是，花蕊夫人不能忘卻，那個曾經捧她在手心的人。她偷偷繪了孟昶的畫像私掛奉祀。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就對著畫像流著眼淚，訴 說思念之情。 有一次，趙匡胤進來剛好看到畫像，問起緣故?；ㄈ锓蛉思敝猩?，說畫像是張仙，送子之神，蜀地的人都知道。趙匡胤聽了，微微一笑，也沒有追究。趙匡胤見過孟昶數次，居然沒認出畫像來。紫衣想，花蕊夫人如此才女，繪畫水 平不會低略到如此地步吧，何況是那曾經耳鬢廝磨的枕邊人。究其原因，只能是趙匡胤太愛花蕊，逝者已逝，不忍讓生者難堪。后來，送子之神也就從宮中傳到民間。到了晚清時代，張仙男身像被改為花蕊女 身像，花蕊夫人也被尊為送子娘娘了。

可惜，這平靜的生活也沒有維持太久。 紅顏薄命，難到真是她的劫數？ 皇弟趙光義想奪取皇位，很多人都已經心知肚明，后來，連深宮中的花蕊夫人也 聽到了風聲。看多了刀光劍影，花蕊向往平靜的生活，她準備告訴趙匡胤，讓他 注意防備。 可是，趙光義走在了她的前面。一次圍獵中，趙光義“失手”一箭，正射中花蕊 夫人心口。 趙匡胤見狀龍顏失色，一個箭步沖過去，將花蕊緊緊摟在懷中，瘋狂地呼喚她的 名字?；ㄈ飫恿藙幼彀?，凄然一笑，閉上了雙眼。 看到花蕊如落花委地，欲救不得，趙匡胤心痛欲裂，淚下如雨。 趙光義也匆匆趕來，跪倒在地，大叫死罪。

對于趙匡胤，花蕊定然是不愛的。他毀掉了她幸福的生活，她的芙蓉城，她的牡 丹夢。還有，奪去了她最愛的夫君。 然而，終究他也是捧在手心里寵過她的。 于是，她拿命回報了他。

1．辜負 一個草長鶯飛的江南春日，陸游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紹興，一個曾經帶給他無 比幸福和無限傷感的地方。 這一別，就是整整十年。多少次夢牽魂繞，多少個天涯望斷。 他疲憊地推開家門，一片歡騰，他卻是如此的強顏歡笑。 與家人團聚后，陸游起身獨自步入后院，映入眼簾的桃樹開得正茂，這是他與表 妹唐婉新婚時親手種下的，可是當年那笑靨如花的紅顏早已不在，空留下滿樹的 桃花迎風笑舞。 陸游思緒萬千，眼睛禁不住有些濕潤了。 那年，陸游二十歲，在鄰里親朋的羨慕與道賀聲中，一對青梅竹馬的有情人結為 伉儷。 兩人琴瑟和諧，每日秉燭夜游，詩詞唱和。這是陸游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光。 可是幸福的時光，總是太短；傷心的日子，卻又那么長！ 陸母對唐婉百般挑剔，埋怨她沒能帶來好運，影響兒子進取功名，要陸游休掉唐 婉。這讓他如何是好？在那個講求三從四德的封建年代，被休棄對唐婉一生會是 多大的傷害，陸游怎會不知道？ 可是“百善孝為先”呀，在選擇做孝子還是捍衛愛情的十字路口，陸游選擇了前 者，成了愛情的懦夫。他無奈地寫下了休書，可沒法割舍這段感情，于是暗地里 另置了房子，安排唐婉住在那兒，常常去與她見面。 陸游還太年輕，不懂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真的無法把握，更無法求取兩全。 他真的沒有想到，這一放手就是今生，一轉念就是永遠，一離別就是“此身行作 稽山土，尤吊遺蹤一泫然”，是到死都熄不滅的痛和相思。 這個秘密不久就被他母親發現了，陸游不得不與唐婉生離死別。

分手那天，唐婉淚如雨下：“卓文君一介弱質女流，都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和 司馬相如私奔。我們也走吧，你是個能文能武的英雄，我們從此浪跡天涯?！?可是，陸游做不到，他比不上這個弱女子！卓文君只是聽過司馬相如《鳳求凰》 的琴聲，兩人都未曾謀面，都敢于和司馬相如遠走高飛，而唐婉是他的結發妻子 呀！ 三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多少的眉間眼底、笑靨如花？多少的齊眉舉案、耳鬢廝磨？ 多少個“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夜晚？多少次“枕上發盡千般愿”的恩愛？！ 陸游就這樣看著他心愛的女人一步步離開了他的視線，任淚水模糊了雙眼。 他已經想不起，當年寫休書的筆如何提得動？說再見的手又如何揮得起？！

歲月最終改變了現實。 陸母為陸游續娶了王氏為妻，唐婉也改嫁了名士趙士程。 趙家門庭顯赫，公婆卻沒有嫌棄唐婉的再嫁，很疼愛她，趙士程也非常愛慕唐婉 的美麗和才華，唐婉應該說是有了幸福的歸宿。 而陸游卻再也找不到幸福的感覺了，續妻王氏雖然賢良，可是真愛，一生卻只有 一次。

離別時，唐婉回頭望了他最后一眼，世上竟有哀傷至此的眼神，他明白，她的心 已碎成了一片片。那目光日夜糾結在陸游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為了逃避現實的 痛苦，“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他選擇了離家遠行，這一去就是十年 。 不知這些年，唐婉過得如何，她的心還是這般痛嗎？ 回故鄉的第一夜，陸游呆坐在書房，徹夜未眠，任無邊的靜夜吞沒了他的思念。 那曾經每日相伴的硯臺和燭臺，無不勾起他傷心的記憶。他無奈地明白，所有的 逃避都是枉然，痛苦的往事像巨浪一樣，一遍遍拍打著他千瘡百孔的心。

第二天，陸游孑然一身走出家門，聽說沈家花園正在開放，于是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了沈園。他神情落寞，在一片姹紫嫣紅中漫無目地行走。忽然，如同雷擊，他心頭一顫。分花拂柳間，那個朝思暮想的桃花面乍然出現在眼前。又是在夢境？陸游揉了揉眼睛。沒錯，是她。

趙士程和唐婉二人也攜手來沈園游春。 唐婉婚后的生活表面上很幸福，可是與陸游的山盟海誓，她并不曾忘卻，只是深 埋心底罷了。如水的時光就這樣一天天過來了。 誰曾料，竟會在這里不期而遇？兩人頓時呆在那里。“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 先流?！?趙士程將兩人引到亭中坐下，讓書童給他們送上酒菜，然后悄然而退。 唐婉為陸游雙手捧上一杯黃酒，已是泣不成聲。 往日的恩愛甜蜜一幕幕涌上心頭，如同鋼針一樣毫不留情地向兩人心頭扎去。 滿園的桃花似乎也不忍傾聽這悲戚的聲音，隨風漫天飛舞，萋萋凋落，片片飄零 。四周頓時化作一片粉紅色的花海，如同鋪天蓋地的思念，將兩人緊緊包圍。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佳人已去，陸游獨自呆坐在那里，一杯一杯復一杯。 此時，他終于明白，歲月改變了現實，卻永遠改變不了真愛。 十年前，自己犯下了多么大的一個錯誤??！ 他憤然而起，提筆在沈園的粉墻之上寫下這首字字血、聲聲淚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 ，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 ，莫，莫！

母愛本來應該像春風一樣溫暖，現在竟是如此之“惡”，痛苦的分手豈止是一個 “錯”字了得！

唐婉心頭那塊已結痂的傷疤也被無情地撕開了，鮮血淋漓。 第二天，她帶著痛苦的回憶忍不住又獨自來到沈園，驟然看到這首詞，呆在那里 。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 ，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 ，瞞，瞞。

很久之后，唐婉在陸游的詞旁邊和了這首詞。回家后，她就一病不起了。

那個暮春的早上，躺在床上的唐婉用手指了指窗外，臉上露出最后一絲笑容。 那里是她種下的一片桃林，她仿佛又回到了與陸游新婚的時光。兩人一邊嬉笑著 ，一邊種下兩顆桃樹，我們白發蒼蒼的時候，他們該長得有多大了呀。 “我們說好的，一起老去看細水常流。” 最后的一片桃花離開了樹枝，飄飄蕩蕩地墜落了。 紅顏如花的才女就這樣走了，是陸游的懦弱和封建禮教的壓迫讓唐婉的生命走得 那么匆忙！

噩耗傳來。 陸游正在書房寫字，他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悲憤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一口鮮血從 胸中噴涌而出。 “婉兒，婉兒，是我害死了你！” 自責和哀傷如濃霧化不開，揪住他的心，日夜作痛。 大病一場后，他再次選擇了離去，離開這個讓他一輩子傷心的地方。 陸游一生，寫了九千多首詩詞，卻沒有一首是給自己的母親和續弦的妻子的。難 道她的母親，聽不到兒子的嘆息，看不到兒子的眼淚，讀不懂兒子離家不歸的憤 慨嗎？！

歲月如刀，又是幾十年過去了。美人已成土，昔日文武雙全的美少年早已滿頭白 發了。 一生在外奔波，陸游告老還鄉時已經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了。 沈園成了老人最常去的地方。他無法相信，唐婉真的就這樣匆匆地走了。他多希 望這幾十年是場噩夢，夢醒時分，如同那個春日，那張欲說還休、嬌羞無限的桃 花面又乍然出現在綠柳春花之間。 他就這樣坐在沈園，一直癡癡地等下去，從春到秋，從冬到夏，直到死去。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他為愛人寫下這許多流傳千古的詩句，可是…… 可是，這些又有何用？ 佳人早已逝，陰陽兩相隔。此般真情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后悔追憶都遲了，陸游用一生的痛告訴我們，真愛還在的時候，不要放手，抓緊 些、再緊些…… 2．又見辜負 南宋國力衰弱，文化卻繁榮。連皇帝都是重文輕武，嗜好賦詩填詞的多。 那時，隨時隨地都能感受到濃厚的文化氛圍。 旅館驛站里，也專門開出一定的地方，供往來的客人揮毫題詞，很多詩詞也就這 樣流傳開來。其中當然少不了才子佳人由此生出的愛情故事。

陸游經常出差在外，要住在驛館里，觀看別人留在墻壁上的詩詞也就成了他旅途 無聊時最好的精神享受。 這天晚飯后，陸游像往常一樣，端著一盞油燈一間間地看房中的題詩。 一首詩引起了他的注意。

玉階蟋蟀鬧清夜，金井梧桐辭故枝。 一枕凄涼眠不得，呼燈起作感秋詩。

陸游反復吟誦，詩意甚是凄涼，隱隱觸動了他心底的傷痛。 蟋蟀鳴叫，梧桐葉落，這些細微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楚，如此細膩的人，應該是個 孤獨的女子吧。

第二天，陸游向驛館的人問起這件事。這首詩果然是女子所作，是一個老年驛卒 的女兒寫的。 陸游請求見見這個女孩。 布衣裙釵的女孩亭亭玉立，她緩緩給陸游施上一禮。 陸游看到她那清秀脫俗的樣子，頓時呆在當地。 女孩子那凄美淡然的書卷氣質漸漸與他心中一個美好的身影重合，那是他一天也 未曾忘卻的女子。他今生最不愿面對她，可是他的心又被她日夜撕扯，痛楚難耐 。 她就是陸游的前妻，唐婉。

當年陸游與唐婉婚后伉儷情深，陸母不喜歡他們恩愛纏綿，逼陸游休妻另娶。兩 人揮淚惜別。 本來事情到這里也就結束了，“你即無情我便休”。唐婉才貌雙全，又嫁給了名 門士家趙世程，生活得也算幸福。 十年，分離了十年之后的春日。 上天如此殘忍，安排給他們一次邂逅，撕開了他們心底漸漸被時間愈合了的傷口 。 陸游將傷楚悲憤化做文字，在沈園墻上題下那首流傳千古的《釵頭鳳》。 陸游！既然你當初選擇做個孝子，放棄愛情，就孝順到底吧，又說“東風惡，歡 情薄”，埋怨母親做什么？ 陸游！既然你接受了母親選中的妻子，就順從到底吧，又說“山盟雖在，錦書難 托”，對前妻如此情深意篤，難以忘懷，置續妻王氏顏面于何地？ 陸游！既然你已經放棄了唐婉，就絕情到底吧，為何又感嘆“春如舊，人空瘦” ，勾起婉兒心底的最痛？ 才華似刀。陸游沒想到，他這首詞殺死了他今生最愛的女人。

“婉兒，你這首詩寫得真好。” “我名字不叫婉兒?！?“《詩經》中說，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庭，九月在戶’。你聽到蟋蟀在臺階 上鬧騰，那正是暮秋九月呀，為何睡不著？婉兒是在想我吧。” “你說什么呢，我們不是剛見面嗎？” “婉兒，我知道你在想我。我又有哪一天不想你呢。” “婉兒是誰呀？” “婉兒，你知道嗎，從沈園回來后，我每次一看到桃花，心口就開始痛，就像看 到你的眼淚在飄零……” 女孩子不語了，她感受到了陸游的傷痛，任他拉住自己的手，默默陪他流著眼淚 。

良久，陸游才回過神來，他忙松開雙手。 接下來的幾天，陸游和這個女孩子吟詩作對。陸游為她的才華所深深觸動，她清 苦的出身又讓陸游心痛。 陸游仿佛回到了和唐婉新婚的時候，紅袖添香夜讀書，秉燭夜游不知返。 陸游發現自己不愿離開這個女孩子，她對陸游也充滿了崇拜敬慕。 兩人拉著手在驛館對著月亮許下“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誓言。陸游納了這個女孩子為妾。 夜涼如水，四目相對。微笑，歡喜。

三個月后，陸游回家，要帶她回去拜見正妻王氏。 女孩心中惴惴。 我怕，怕她不喜歡我，怕她容不下我。 不怕，我喜歡你，就容得下你。

王氏見到了女孩子。 她想到了一個人，唐婉。唐婉這個女人死了。可是，丈夫的心一刻也沒有放下她 。 他為她寫詩填詞，為她沈園追憶，為她長吁短嘆。 王氏心中酸楚，一個死人已經夠她受了，他現在又帶回來一個，還和那個人一樣 會寫詩作賦，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小唐婉嗎？ 小妖精偏偏生得這樣美貌。不過，才貌雙全又怎樣？當初唐婉才貌蓋過她更多， 又是丈夫青梅竹馬的結發妻子，婆婆一出馬，還不是被灰溜溜地趕走了。 王氏一看到女孩子就來氣。她就是一個貧賤的丫鬟命，卻不能認清自己的地位， 乖乖地做自己該做的事，偏偏整日跟丈夫在一起，吟詩作詞、多愁善感，凈做一 些狐媚之事。 于是，王氏對她百般挑剔，整日雞蛋里挑骨頭，不久就對可憐的女孩張口就罵， 抬手就打。 女孩子在這個家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實在是沒有容身之地。她以為好容易脫 離了困境，嫁了個文武雙全的英雄，從此有了依靠，沒想到竟落到這般境地。

這天，她給陸游研磨時，淚水順著臉頰撲簌簌落下。 她學著他那天的口氣：“不怕，我喜歡你，就容得下你?！?是的，只有陸游，只有丈夫，他可以解救自己。她眼巴巴地望著這個男人。 陸游沉吟良久，說已經答應王氏了，要把她改嫁他人。 她“啊”了一聲，愕然了。半年前，與自己花前月下說著天長地久的男人。 是他嗎？ 改嫁？那就是賣掉自己，像貨物牲口一樣。可自己并沒有做錯任何事。

不能給她未來，當初何必海誓山盟？ 是的，不應該相信永遠，她知道永遠太過遙遠。 可她還是沒想到，他的世界，半年時間就是天長地久，就已經可以?？菔癄€！

　只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 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 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 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女孩子徹夜未眠，填了這首《生查子》。 “我只知道眉頭蹙蹙，總是愁苦，可是我真的不明白這些愁從何而來！” 她連用了四個“愁”字，愁愁重疊，層層遞進?！爸恢忌铣?，不識愁來路”， 未曉愁因，希望愁去。早起理妝，“整頓叫愁去”，可是畫眉之時，才發現“依 舊留愁住”。 絕望哀怨躍然紙上，讓人不忍卒讀。

為什么才貌雙全的女孩子總是與美好的愛情絕緣？ 難道真的是“古來才命兩相妨”！ 如果可以選擇，她不要氣質美如蘭，不要才華馥比仙，只要一份真愛，朝朝暮暮 生生死死不離不棄的真愛！

陸游看到了這首詞，長嘆一聲：“是我負你呀！” 這句話打碎了女孩子心中最后的一絲幻想。 陸游凄然說：“我也是左右為難呢，她用兒子來逼我。嘆你我今生無緣，相約來 世吧?！苯裆疾豢蠟閻矍樨撠?，說什么來世？

女孩子拎著一個小包袱，就像當初她拋家別親追隨陸游來到這里的時候一樣。 她跟在一臉愁容的陸游身后。 走出大門，看著轉身欲回的陸游。 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明白了，明白你為什么會失去婉兒姐姐了。” 陸游聽到這個名字，心頭一顫：“你，說什么？” 她緩緩抬起頭，凄然一笑。 身后。 王氏，在院中的桃花樹下，微笑。明艷動人。

不說一句埋怨，只是心中感慨萬千，當做前世來生相欠！ 女孩子被帶走了。 陸游明白了她最后的那句話，頹然靠在門上。 淚下， 如雨。

惠州溫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聞東坡至，喜曰：我婿也。日徘徊窗外， 聽公吟詠，覺則亟去。東坡知之，乃曰：“吾將呼王郎與子為姻?！奔皷|坡渡海 歸，超超已卒，葬于沙際。公因作《卜算子》詞。 ——《古今詞話》

宋元符三年的六月，被貶黜到海南島的蘇軾接到了大赦令。 哲宗駕崩，向太后聽政，赦免了一大批受貶流放的正直大臣。朝廷恢復了蘇軾朝 奉郎的官職，讓他可以隨處居住。 蘇軾真的沒有想到自己還可以活著離開這里，他第一個想要去的地方就是惠州， 他想立刻見到超超。三年了，她大約已經嫁做他人婦了吧。 想到這些，蘇軾仰天長嘆！ 蘇軾有著蓋世奇才，卻因為剛正不阿直言敢諫，總是得罪當權者，一生命運多舛 ，人生幾番起起落落。當年被從英州貶定州，定州貶惠州。官越來越小，任地越 來越荒涼。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句話：“一等公民下廣深，二等公民上京津。”廣深在宋朝 時可沒現在這么美，那時的廣東可是毒蟲出沒、瘴氣肆虐的犯官流放荒涼之地。

蘇軾被貶到惠州的白鶴峰后，就買了幾畝地，蓋了幾間茅草屋。白天在茅屋旁開 荒種地，晚上就在油燈下讀書吟詩。 不久，蘇軾發現了一件事：每到夜幕降臨之時，都有一個少女悄悄來到他的窗前 ，偷偷聽他吟詩作賦，經常站到更深夜靜也不回。 這天晚上，蘇軾輕輕推開窗戶，探出身子想看個究竟。窗外的少女聽到了聲音， 像一只受驚的小鳥，撒腿就跑，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蘇軾很奇怪，第二天就托人打聽。原來這個女孩子是此地溫都監的女兒，叫做超 超，長得很是美麗，又是個愛好書文的才女，整日里拿著蘇軾的詩詞歌賦吟誦揣 摩，如癡如醉。 超超已經十六歲了，可是無論誰來提親，她就是不愿意嫁。父母急得夠嗆，三番 五次追問，她才說要嫁人只嫁給蘇軾這樣的大才子。 蘇軾被貶到惠州后，超超就一直找機會想見蘇軾一面。 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了，借著夜色的掩護，來到蘇軾的屋外，想聽聽他的聲音 ，看看他的身影。 誰知一發不可收拾，從此，她每天晚上都要過來，忍受著風冷霜侵也如飲甘怡。

蘇軾聽到這些，非常感動。 過了好幾天，受了驚的超超又來到他的屋外。 蘇軾察覺到超超來了，故意在屋里長嘆：“唉，我何德何能，讓超超才女青睞至 此？！” 超超嚇了一跳，過了很久，終于鼓足勇氣：“蘇學士何出此言？超超是什么才女 ，只要能每天聽到您吟詩作賦，超超做什么都是開心的?！?兩人就這樣交流了起來，蘇軾邀超超進屋，她卻始終沒有答應。 隨著交流的深入，蘇軾發現自己總是在盼著夜晚，盼著那個飛鳥一樣靈秀飄逸的 女孩子出現，他明白，自己也愛上了超超。 這天，蘇軾終于表明了心跡：“超超，你不要再來了，我此生絕不負你，你回去 在家等候大媒吧。” 超超好開心，她笑著跑開了，跑了幾步又折回來，對著窗子說：“我等你，一輩子！” 誰承想，這一句話竟會一語成讖！ 超超真的沒有再來，她從此在家閉門讀書，敬候佳音。

且說蘇軾的政敵章等人在京城里，日夜等著蘇軾的消息看笑話，等著拿他在惠州 吃苦受罪的事來提升自己的幸福指數。 可是，他們失算了，蘇軾這人很是豪放隨緣，超然物外。加之與超超心靈相依， 蘇軾過得甚是快樂，他在詩詞中表露出了這種心情。 《定風波》詞云：“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荔枝嘆》詩云：“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 長作嶺南人?！?雖說惠州很偏遠，可是蘇軾一有新詩新作，很快就會傳遍國內。這些詩文自然也 傳到了章那里。這家伙氣得要死，哼，蘇軾在惠州逍遙快活，那就去更偏遠的地 方“享受享受”吧。 他想借用這招不斷貶黜的伎倆，“軟刀子殺人”，徹底地摧毀蘇軾。 于是，他說服皇帝把蘇軾貶到當時中國最荒蠻之地海南島，蘇軾是元祐大臣中唯一一個被貶到海南的人。

圣旨傳來，蘇軾呆住了。去更差更遠的地方他不怕，吃再多的苦他也不怕，可是 ，海南島是天涯海角的一個孤島，自己一把年紀，看來是沒可能活著離開那里了 ，那么與超超的白首之約呢？ 蘇軾百思想、千系念，放心不下，終于想到自己的一位好友，飽讀詩書博學多才 的王氏公子。雖然當時衙門催上路催得緊，蘇軾還是到溫、王兩家為他們牽線， 張羅親事。溫都監很是滿意，給超超定下這門親事。 蘇軾安排好這一切之后，狠下心來，也沒見超超一面，就無比哀傷地踏上了去海 南的路。 “真正愛這個人就是要為她著想，讓她幸福?！碧K軾這樣想。 可是，他還沒有完全懂得愛情。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如何能幸福？如何能快 樂？ 蘇軾深受仕途、情場的雙重打擊，棲棲惶惶地走了，唯一聊以自慰的是給心愛的 人找了個好的歸宿。

家人忙著為超超準備婚事了，她終于知道了一切。 她幽幽嘆了口氣：“你走時還念念不忘為我著想，你對我的心我明白了?？墒牵?我對你的心呢，你卻是一點兒也不明白。我的心哪里還容得下別人？” 超超再也不用等待夜幕了，她徑直來到蘇軾的舊居，終日站在那里，輕輕地念著 ：“學士，回來接上我走，你不是答應我要共度余生嗎？” 她日夜等待蘇軾的回來，她要和他一起去流放，管他什么天涯海角、什么未得教 化、什么荒蠻之地，只要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蘇軾也說過，“此心安處是吾鄉”，只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才會心安，才是家 園。

家人勸超超死了心，蘇軾不會回來了，超超聽了之后更加郁郁寡歡，變得癡癡呆 呆，茶飯不思，就這樣一病不起。 超超已經很久起不了床了，這天，她好像精神不錯，坐起身來。家人聽說，都過 來看她。她只說出一句話，“去看看蘇學士回來沒有”。 她一直撐在那里，等著消息。她等到的依然是神情落寞的搖頭。 “蘇學士，”超超叫了一聲，“我等不及了，先走了！”

超超就這樣離開了她還無比眷戀的世間，這里有她的愛情，她的愛人。 只是，她見不到。家人按照她的遺愿將她埋葬在白鶴峰前的一個沙丘旁，墳頭朝向海南。超超雖然 走了，但她的精魂還依然在日夜等待。

蘇軾日夜兼程回到惠州，等待他的竟是黃土一堆！ 他頹然倒地，坐在超超墳前，淚如雨下?！拔一貋硗砹?，太晚了！你為什么不等 我？！”“怕你去海南島吃苦，誰知道你這么癡、這么傻，早知這樣，唉！” 蘇軾就這樣一直呆在沙地上。

暮色漸漸籠罩了下來，蘇軾仿佛又回到了他們初見的那個夜晚，他又看到打開窗 戶時那個翩若驚鴻的白衣少女。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含著淚，在月下填了這首詞《卜算子》（一說為蘇軾作于湖北黃州）。 人似飛鴻，飛鴻似人。短短的四十四個字，道出了這個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愛 情故事。 質本潔來還潔去。只有超超這樣的女子才當得起如此冷艷入骨、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文字吧?！皶r 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從此以后，“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之時， 書房外再也見不到這個美麗縹緲的女子了。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是因為已經心有所屬，是因為“曾經滄海難 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墒恰坝泻逕o人省”，蘇軾明白得太晚了！

逝者已逝，生者何堪？ 蘇軾縱然有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可是情已逝，人已去，只能是“回首 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時光匆匆走過，人生總是要等到痛過、悔過，才明白生命中最美好最動聽的三個 字不是“我愛你”，而是“在一起”。

一個多月后，日夜沉浸在思念痛苦中的蘇軾在常州去世了。

拓展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