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燃氣灶漏氣維修圖解(杰森燃氣灶維修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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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凌晨的海岸看見陸地上燃燒的火光,如同在沙漠腹地遇見地平線上肆虐的冰風暴,因為置身事外,能夠欣賞自然被毀滅時的美。蒸騰的灰霧在盤旋而上的氣流中被撕裂、溶解,瞬間凝結成冰晶,迅速墜落?;鹛虻舻囊磺幸曰煦绲男旅婺扛采w在貧瘠的砂質壤上,葡萄的根拼命往下扎,想要擺脫死去的命運。
利翰驚訝于植物龐大的根系。一株小麥有7萬多條須根,500米長,根和根毛加起來如同一條蜿蜒20公里的河流。棗樹的根有十米長。葡萄的根遒勁而富有造型,在阿德萊德大學的農場里,他們拔起活了五十年的黑皮諾葡萄老藤,發泄對學校的不滿。
中國有個詞,叫落葉歸根。利翰明白這個成語時才九歲。在此之前,所有漢字被他當作一種古怪符號,無法和父母口中的寧波方言對應起來。初中上世界歷史,老師提到古埃及使用的楔形文字,那些鐫刻在金字塔內的語言是一種符咒,可以開啟人間同往地獄的道路,他轉而對漢字感興趣,搗鼓家里幾本漢字書,母親埋怨父親從小沒給他報漢語周末學校,申榮清不置一詞。利翰很快把眼光轉向了車,甚至都沒有玩具車到真車的過渡,他能在車行里看嗡嗡巨響的馬達看一個下午。
他懷念在悉尼度過的無數個無所事事的夏日午后。九年級的夏天,45度高溫已經持續一天一夜,他從悉尼北灣坐上晃晃悠悠往東開的火車,在Kogarah站下車,找公共衛生間換掉已經汗濕的校服,騎單車趕往海邊。沒有便衣警察蹲守的居民區,他偷偷把頭盔摘掉,肆意呼吸空氣中那股微塵被燒焦的氣味,快到海邊時,他把自行車扛到一處廢棄的袋鼠皮加工廠倉庫里,然后大搖大擺走到嬉皮士聚集的車行。那里是他的秘密花園。
一刻鐘后,他赤裸上身,跟著一幫改裝摩托車騎士從海邊呼嘯而過。馬達的震動讓他臀部猶如火烤鞭打,風一片一片甩在他被烈日曬黑蛻皮的臉上,車把上的流蘇被風拉成一條直線,他張嘴想大笑,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十六歲剛開學,他和一幫不良少年蹲在洗車間抽大麻,逃學泡在悉尼西部Parramatta的文身店,被憤怒的申榮清揪出來拖到路邊痛毆。路人以為發生暴力事件報警,響徹街區的警車帶走了父子倆。當天申榮清拿到移民澳洲的第一份口頭警告。兩周后,申榮清清空了悉尼的房子,打包家具,準備全家搬到墨爾本。
申榮清是澳洲的浙江商人里最沉默的一個,是浙江的寧波商人里最有野心的一個。八十年代初,他在寧波開眼鏡廠和茶葉廠,去省內的媒體圈打點,深諳宣傳和傳播的作用。廠子擴建不久,他跑到北京國貿附近買了兩層辦公室,那時候的國貿還是一片荒土。1988年,他作為寧波最早一批做出口貿易的商人到悉尼參加商會活動,飛機落地的一瞬間,他決定未來要在這里生活。
申榮清沒有鄉土情結,只有商人本性,做任何事能一眼看到結果,最討厭枝枝蔓蔓的細節和各種形式的兒女情長。他唯一的擔心是當時三歲、一口寧波話的利翰融不進澳大利亞的主流社會,在家約法三章誰都不許說中文。十年后利翰融入了澳洲,只不過是以他無法接受的方式。
那天,在舍棄住了十幾年的悉尼,奔赴這座大陸東南角的路上,申利翰一眼不發坐在車后座上,兩只手指不停撕扯牛仔褲上脫了線的口袋一角,母親透過前視鏡不時窺視兒子棱角突出的側臉,心如鼓手無規律猛敲。車子開到藍山附近的加油站時,申利翰要求停車下去方便,他走進男廁,一個兩百斤滿身紋身的巨型胖子手持陽具向骯臟的小便池噴射,在申利翰用空汽油桶砸鎖上的后門時面露微笑,饒有興趣地欣賞這場好戲。申利翰瞥了他一眼,扭身走出加油站,朝公路逆向而行,面向蒼茫山色,太陽只剩一條驚心動魄的金色弧線。
多年以后,申利翰回憶起這一幕,羞恥心讓大腦海馬區抹去了大部分細節,唯一無法忘記的,是回頭看見十米開外,父親在煌煌如炬的太陽炙烤下拎起一瓶酒砸向后車廂,酒瓶殘軀在手臂上滑下,他的視線瞬間被血色充盈。隔著大概無限遠又無限近的距離,尚未陳化足夠時間的葡萄酒味沖進鼻腔,利翰突然覺得視線變得清晰,他意識到父親的行當已經改變——他如今以賣酒為生。
剛去澳洲前,申榮清對紅酒一竅不通,只想清楚了一件事:移民等于從大陸連根拔起,眼鏡廠和茶廠交給親戚等于自殺式經營,賣掉是唯一正確的事。他本設想用前半生收入換一個在悉尼的半退休生活,只不過體內的商業嗅覺不放過他。第一次回國,他在和北京的一位朋友喝酒時發現商機。這群習慣比拼白酒酒量的老領導一反常態,舉起法國波爾多紅酒豪飲,對如何辨別好紅酒、區別酒標津津樂道,中國人對一件事物的熱衷往往是自上而下的推動。他悶不吭聲在北京多待了一周摸索銷售渠道,提前結束在大陸的探親行程,帶著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寧夏葡萄種植戶老杜飛回悉尼。
做葡萄酒代理商生意的頭三年,申榮清帶著老杜走了南澳大部分的葡萄園,向所有人隱瞞自己過敏性鼻炎和味覺喪失的秘密。四十度的白酒流經食道時他感覺不到灼燒感,口腔如同一張彈簧失靈的沙發向內部塌陷,口臭卻從體內肆意彌漫。無節制的飯局甚至剝奪了他的性功能。他和老婆早已分床睡多年。唯一超凡脫俗、睥睨眾人的是他敏銳的大腦。
九十年代初,中國剛剛對外開放,一切進出口政策沒有明確確立,各種邊界和規定有著相當大的操作空間,申榮清找關系壓縮進口商品手續。時間縮短,運輸成本大大降低,酒的品質有了保證。找哪家酒莊合作完全取決于哪家葡萄酒的價格最低。剩下的就是把酒貼上自己的商標賣出去。他從一開始就主打中低端葡萄酒這一市場,不走高端路線,十多年過去了,他發現自己這一步何等睿智,即使是已經過上中產階級生活的中國人,仍然愛買便宜酒,一兩百的葡萄酒賣得最好。那幾年他賣出的澳洲葡萄酒甚至比法國波爾多列級酒莊的葡萄酒銷量高出三倍。
就在生意蒸蒸日上的那些年里,兒子卻悄悄滑出了軌道,讓他被猝不及防的現實痛擊,幾乎重傷倒地。
在十一年級的心理學課上,老師說人的回憶像一種動物,有一套保護自己的功能。為了不受傷害,它像蛻皮或脫殼一樣舍棄最粗糙的那部分,僅僅攜帶片刻歡樂前行。這位從南亞某個小國逃難而來的深色皮膚老師將年少經歷敘述成傳奇,“我是我們村里唯一逃出來的人。”他用自己的故事告訴這幫不諳世事的少年,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成功欺騙自己。利翰不相信他語氣中的平靜。他把玩手中一只剛剛在學校里流行起來的木質飛鏢,瞄準教室后面一具樹脂骷髏的肋骨處,飛鏢繞了個圈,骷髏左手肘關節一擊而碎,他腦海中閃現父親用玻璃劃傷自己時的手,那條疤痕刻在他們中間某處,又像是某種妥協的標志。搬到墨爾本之后,他和申榮清幾乎不說話,彼此間保持一種頗有默契的沉默。
這座墨爾本當地最好的私立天主教學校管理制度雖然嚴格,但老師溫和寬厚,學生有將近一半來自墨爾本富人區Middle Park。利翰在學校時一反常態地外向,熱衷于和同齡男生討論自己毫不關心的話題,比如性和足球。老師察覺到他在心理學課上極愛搗亂,破壞力和班里另一個學游泳的男生杰森平分秋色。
十二年級,校內考試第二科,利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玩手里的賽車游戲,旁邊是Ayoki。這個日本女孩個頭矮小如人偶,來澳洲三年不會發輔音,說話像輪胎漏氣,喜歡在校服下面穿肉色絲襪,首先發現唐人街的越南小診所能花50塊開假病假條,她帶她看上的男生去買假條,然后讓他們帶她去波克步行街買衣服,去曼徹斯特路欣賞爵士樂表演。利翰請她幫忙兩次之后,她開始像膠水一樣黏在他身體的棱角處,喜歡用一根手指輕輕拂過他的鬢角,下巴,以及手臂上殘缺的文身。
再摸一下試試看。他扭頭對她說。
坐在講臺上的老師臉龐如象皮松垂,面無表情地將一包餅干的最后半塊塞到嘴里。
女王生日這天,學校放假一天。杰森走進利翰的房間,說要他幫個忙。這個和利翰同一年轉校的英國男孩矮壯,有一頭灰色毛躁的棕發,嘴巴像是鈍刀在嫩肉上劃出一道,經常吹噓他看過的色情雜志,品評每一個老師的身材,手指下流地動個不停。他有一輛復古款保時捷跑車,外型和駕駛者一樣顯出猥褻感。
什么忙。利翰問。
我開車帶你和Ayoki出去。到時候我們去酒店,你開我的車出去兜個兩小時再回來。
為什么不直接帶她去?
我怕她不愿意,說是三個人一起去。
在酒店門口停下后,門童要他們出示ID卡。杰森扭頭回到車上,指使利翰往南部菲利普海灣處開,那里有一家不要證件的小旅館。利翰在港口處放下他們,Ayoki跟著杰森往海邊走去。利翰迅速調轉車頭,微踩油門,跑車的發動機在高轉速下發出熟悉的轟鳴聲,排氣管的聲浪仿佛迎頭一擊,讓他渾身燥熱。
那天的午后時光,成為未來利翰每次駕車往返墨爾本的路上時都能回憶起的幸福時光。他不放音樂,不想其他事,沉浸在內心的愉悅之中,渴望找到自我的聲音。只有這些獨自開車的時刻,他細微敏感的情緒才不會被轉化為荷爾蒙沖動,只是單純顯露出所有快要成年的孩子都有的特征——脆弱而焦躁,像寄居蟹在交配之前的蛻殼。他只有在單槍匹馬做一件事的時候才有安全感。
那仍是一段混亂的時光。比起在悉尼時的混亂,此時此刻的混亂像一場只有一個人參加的賽車比賽,再失速也只會造成有限的傷亡。
2008年六月三十日,一名被突然解雇的銀行經理把遣散費存入妻子戶頭,爬上位于墨爾本市中心的銀行總部大樓,從十層一躍而下,拉開了澳大利亞經濟危機的大幕。葡萄的生產嚴重過剩,葡萄酒市場出口份額萎縮,酒價一個月內跌掉一半。維多利亞省葡萄酒協會一幫人跑去堪培拉的政府大樓,要求政府救市。申榮清作為江浙一代最大的葡萄酒進口商,在四月末陸續接到一半退單,庫存壓力陡增。他三個多月沒回家,在悉尼、寧波、北京奔波,尋找其他銷售渠道,可是效果甚微。禍不單行,買的鐵礦石股票市值蒸發掉百分之七十,本來想著稍后會漲,結果越等越跌。
利翰察覺到了什么?;氐郊依?,屋子空蕩蕩的,母親用他聽不懂的家鄉話給父親打電話,壞消息根本藏不住。電視里天天在報失業率,澳洲政府出臺多項經濟政策,學校里的老師也和他們談論通貨膨脹,他問母親,是不是生意做不下去了,母親搖頭,不至于。葡萄酒的市場一直很好,只不過在經濟不好的時候人會抑制消費欲望,現在整個國家各個行業都受影響,他父親還有大陸的人脈,虧本只是暫時的事。
他回到學校,去圖書館借了經濟類的書看,琢磨澳大利亞的葡萄酒市場,風土,還有地理地貌,內心對父親發生了一點兒微妙的變化。他覺得他們之間忽然平等了。他也遭受了挫折。那種感覺像在對抗一個你根本打不過的人,每一次伸手揮拳,打到的都只是空氣。那一瞬間他暗自與他和解。
兩個月后,維多利亞省高中填報大學專業開始,利翰沒有填心理學和歷史學,而是選擇了阿德萊德的葡萄酒栽培與釀酒工業。
泉水比酒更酸。雪水里有花朵枯萎的味道。青椒像冰冷的海水。煙熏與糖漿是熱帶的賦予。雪茄,麝香來自泥土和葡萄藤結合后的體味。赤霞珠是17世紀的混血兒。黑皮諾熱愛寒冷,對石灰質粘土有極度的偏執。葡萄酒最大的謊言是企圖讓自己顯得過于成熟。
利翰既抵觸又困惑地進入葡萄酒的領域,探索泥土和樹木的秘密。他和另外一百四十三個人在阿德萊德的偏僻山腳下研究泥土、藤、水和風向,在圖書館里尋找去年每個月每一天精確的降雨量、葡萄藤扦插、摘心和噴灑農藥的紀錄;在品酒課上面對面前四十多份顏色深淺不一,從清淺檸檬到紫紅天鵝絨逐漸漸變的酒體中,試圖以舌根抵御洶涌而來的酒精,而每個人上完課臉色都呈現霜白、蠟黃、絳紅至豬肝色。利翰從未想過人生會被發酵出什么味道,你明明知道自己剛剛喝下去的是由白玉霓、百福兒和格隆白三個葡萄品種混釀出的烈性Cognac干邑葡萄酒,卻不知道五個小時之后,自己身邊沉睡的女孩是誰,是否經得起時間的陳化。
他走下床,走向廚房外的花園,坐在走廊上一把椅子上。風從屋檐處傾瀉而下,散尾葵和幾株矮棕櫚的樹葉發出翻書一般的聲音,一只翹著尾巴的鳥從樹蔭處慢慢跳出來,如同黑影濺出的水滴,一滴消失,一滴浮現。它走進庭院正中央那株葡萄藤的樹根處,似乎凝視了它兩秒鐘,突然撲閃起翅膀飛走了。
這株葡萄藤的年齡,比這座房屋以及這里住的人的年齡都要大。它生長于南海岸的山上,在南太平洋的風雨中長大,無人照管,無人發現。二十年后,它被移至到一個以霞多麗葡萄而著稱的澳大利亞第一代葡萄園里,與幾萬株葡萄樹接受無微不至的照顧;又過了十幾年,某天清晨,它被小心翼翼拔起,帶到阿德萊德大學的Waite校區,成為葡萄栽培專家的寵兒。它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一幫少不更事的男生偷走,它更沒有料到的是他們偷的如此輕而易舉,甚至沒有刻意屏息靜氣。
他望著它。夜色中它的身體輪廓慢慢變得清晰而粗糙,突兀于視線之中。他腦海中隨即浮現一個驚訝的側臉,那個女生第一次看到這株葡萄樹的臉,以及沾染在她背部、裙擺處的泥土。她坐在布滿犯罪證物的車內回到山上,眼睛中帶著好奇,讓她的舉動變成一種勇氣的證明。他走下庭院,繞到車庫倚在門邊,努力回想在那之前的事。在她走進他的車,他的生活之前的事。
他們同一年來到阿德萊德大學,學習葡萄栽培和釀酒科學。一百多個人的班上,她被淹沒在人群中。他也是。他們來到這個坐落在山腳下的校區,以一種隔絕人世的狀態和老師一起,蹲在烈日下觀察葡萄樹的根系、土質和灌溉系統。他上完課就開車下山,她永遠站在路旁等車,他從未停下過。他們之間沒有交流。
在一堂選修課上,他甚至忘了是什么課,以及任課老師的臉。只記住那個韓國人的名字。Kim Chun。他和所有剛剛進入這個社會和生活圈子的移民者一樣,放肆大談民族傳統,那種舉動中帶著一股可憐相。吃狗肉是韓國人的傳統吧?老師有一次問。Kim說這個傳統是從中國先開始的。一股無名怒火從利翰心里升起。中國人不吃狗肉。所有人回頭看他。
你不吃,不代表其他中國人不吃。Kim滔滔不絕。我去過中國,中國的北方有很多狗肉店...這個韓國人似乎不知道停下來。利翰拿起書包,離開教室,再也沒有在這堂課上出現過。后來他知道她也在那堂課上。和大多數東方民族的人一樣,用沉默來面對很多質疑和挑釁,也許僅僅為了避免過于突出于人群。她記住了他。在她認識他很早之前她就了解他。
他記不清在那些交錯的課程上,在咖啡廳、餐廳、釀酒室和酒窖里,他們之間有沒有過交流。在釀酒課和化學實驗室里,他們同樣蒙上口罩,穿上防菌防塵衣,在顯微鏡下觀察酵母菌和細菌的不同之處。糖+酵母——酒精+二氧化碳+熱量。夏天,風和昆蟲把酵母帶到葡萄果實的表面,酵母把葡萄中的糖分轉化為酒精,在發酵過程之后,慢慢死去。它的細胞壁釋放出多糖、氨基酸和脂肪酸,這些釋放物成為酒泥,防止葡萄酒氧化。最后一次,也許他們共同經手釀造過一款雪華沙和蘇維翁混釀的紅葡萄酒,那一年的天氣炎熱,釀出來的干紅酒精度偏高。他們那個小組把兩瓶葡萄酒帶到格雷爾海灘邊慶祝,她在微醺中,鼓起勇氣對他說,我以前也住在悉尼的Chastwood。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抬起頭。
吳箬和94年那一波跟隨父母移民悉尼的孩子不同,除了廣東話流利以外,她的正體字在邵氏影業舉辦的華人少年書法大賽中得過第一名,接受過太平紳士親手頒發的獎章和兩千元獎金,幫父親湊夠了換一輛Toyota新車的余款,吳克振從此不用每周乘火車往返報館和西區的家。
吳克振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清秀,迥異于香港人的精明。他們那一代年輕人都喜歡讀史,因為與大陸遠隔,反而生出一種漂浮而獨立的歷史感,99年時他一個人回大陸梅縣祭祖,然后乘火車追隨杜甫漫游的腳步走了五個省份,全是新的經驗,新的感受,讓他生出“一生家國夢,幾代赤子心”的悵惘。2004年,他在自己任總編輯的悉尼《星奕日報》上發表《梁啟超澳洲記行》,追溯梁啟超上世紀訪問澳洲建立“中國維新會海外分會”的故事,連載了大半年,一天在唐人街遇見買菜的師奶們人手一份《星奕日報》,先把分類廣告和情感專欄收到包里,然后拿梁啟超那張報紙包剛出爐的燒雞。
吳克振自認自己有破釜沉舟的行動力,其實來澳洲之前,整個香港社會陷入莫名惶恐,人心裹挾之下充其量也就是順水推舟,跟著大趨勢走。港人向來自保心、功利心超前,他這是本能使然,不是性格使然。香港的樓賣了,鐵飯碗政府文職辭了,銀行戶口和信用卡退了,全部財產匯到澳洲的銀行,他想到三歲的阿箬連港島都沒出過,第一次出門就是橫跨太平洋,遠離故土,心里說不凄涼是假的。
吳箬的母親Jane以前在香港花旗銀行,現在在澳洲政府部門做會計,算是平穩過渡。她是典型的香港女人,有國際視野,卻恪守本土傳統。和大多數港人一樣,她的內心并沒有理所當然地把自己歸為這個國家合格的公民,永遠克己安分、小心翼翼。在漸漸適應了澳洲一周四天的工作節奏之后,她依舊早上七點出現在公司,不午休,沒有afternoon break,用本能的港人文化抵抗澳洲風土對勤奮的侵蝕。
想起母親,吳箬總懷有一種缺乏溫度的模糊的感激之情。Jane像對金錢的吝嗇一樣,對吳箬吝惜擁抱和親吻,以少有的碰觸作為對優異成績的獎賞。十六歲時,吳箬謹慎地表現出對撫摸的渴求。那是復活節前一周周末,她去學校拿園藝課需要的營養土,在羊圈那里遇見一只懷孕的母羊。它的羊水已經脫出體外,膀胱腫脹,正煩躁地用后腳刨土。Calvin老師正把打滿肥皂的手伸進母羊的陰道。
我摸到它了。Calvin整個人跪在地上,半張著嘴,眼睛似乎在天空中尋找什么。吳箬翻進欄圈,雙手按住正在發瘋地刨土的母羊,它的身體如同水洗過的毛氈地毯。按住她。他說。母羊一陣劇烈抽搐,雙眼緊閉,嘴里還在嚼著草料。它不知道用力,它對自己一無所知。吳箬扭頭望向老師,兩只蹄子如同兩把槍在他手里,槍口對著母羊。整個人壓住她,快點。這發子彈終于啟動,母羊緩緩倒地,她趴在那里,像是一個殺手。
她把新生兒捧在懷里,它的頭穩穩地嵌在她的臂彎里,似乎沒有在呼吸。她抓著一只不再掙扎的海魚,無法阻止它留在水中的決心。不到一個小時,它就停止了呼吸,死在她懷里。吳箬默默地流淚,記住了它的身體變冷之前濕漉漉的溫暖。
吳箬遇到利翰時,同樣沒有在皮膚上覆蓋任何可供防護之物,她像一只在睡眠中被吵醒的考拉一樣張開雙臂,這個看似柔軟而隨意的動物用鋒利彎曲的爪子剜進她的肉里,她對越來越深入的疼痛感甘之如飴。
申利翰好奇最開始他留下了什么線索,讓吳箬按圖索驥,在一張世界地圖上分辨一粒沙子的來源。
也許是名字。他的姓。Shen,澳洲人念的時候總是在最后一個音階那里咬緊嘴唇,翹起舌頭,Shame。少見的姓氏。也許是他的口音。剛去墨爾本的那一年,他發現兩地口音細微的差別,墨爾本人發音嘴微張,氣流從舌尖上方緊迫流出,而悉尼發音更圓潤一些。也許她去查看了他的學籍注冊表,或者在他的書籍瀏覽記錄里發現了蛛絲馬跡。
他的猜測是錯的,一個人的氣味不會被凝固在一張香水試紙上。它無處不在。她偶爾聽他談論邦迪海灘一家賣沖浪滑板的知名店鋪,他的經濟學作業中比較了悉尼的獵人谷和南非樂夢迪酒莊類似的經營模式,她甚至沒有費太大勁——一個性格不設提防的人能夠讓別人在十分鐘之內了解他的身世背景。
他轉身回到屋里,看她沉睡中的臉,裸露在外的肩膀和肋骨的凹陷處。有一些深淺不一的雀斑點綴在皮膚的明暗交界處。一個典型的悉尼孩子。雀斑是常年烈日留下的親吻。奇怪。她睡著時的樣子反而比她醒來時要外向,仿佛是一扇敞開的門,里頭一覽無余。呼吸是自由穿梭的風,為室內帶來潮濕的海腥味和悠遠的鳥叫聲,她就是一個縮小版的悉尼。他把手放在她頭發上,涼陰陰的觸感,讓他想到雅拉河春天的河水,它由東向西緩緩流過墨爾本所在的平原,穿過西門大橋,在菲利普灣的北端注入太平洋。它的源頭在距離墨爾本東北五十公里處的冷溪山,申榮清新買的酒莊那里。
申榮清在墨爾本做葡萄酒商的幾年不容易,國內銷售渠道雖然穩定,但是受關稅、倉儲、物流的種種限制,成本壓不下來。他想買一個葡萄園單獨經營,可是價格太貴。經濟危機那會兒,墨爾本當地二十多家種植商開始廉價轉讓葡萄園,每公頃葡萄農地售價原本要七萬澳元,那時候已經跌到四萬,申榮清人在中國,已經找人去酒莊那邊談判。2008年年初,利翰進入大學,申榮清在冷溪山腳下買下一個30公頃,每公頃種植密度9000株左右的酒莊,取名利水。
悉尼是一些人的荒漠,一些人的豐饒之地。而這種對異域的感受,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從一端慢慢移向另一端。十年前,剛來到悉尼的吳克振從不會錯過任何一場展覽,十年后,他對一切事物感到乏味。他把幾張展覽的票遞給新婚不久的利翰手上?,F在這個男人是自己的兒子了。女婿。他看著他,心里劃過這個具有傳統意味的詞,覺得自己正在跟一個陌生人套近乎。
你帶那些大陸的朋友去美術館看看吧。也是打發時間。
利翰低頭看了一眼票上的展覽名稱。“活體漢字”。帶大陸來的商人去看漢字展覽?他笑了一下。他這次來悉尼是接幾個上海葡萄酒商人去墨爾本酒莊做客。
利翰在機場接到人,在他們的要求下直奔達令港的Star City賭場。把車停到地下停車場后,他從大樓長廊里走到陽光的陰影下,在初夏的風里,慢慢踱到明亮的海邊,凝視遠方高聳的黃色斷崖和岬角。他回想起16歲時在海邊的狂飆,獨自一人的愉悅感再次涌上心頭。
這些大陸商人會在那座擁有一切娛樂設施的賭城里泡一個上午,然后再意猶未盡地趕赴陰冷潮濕的墨爾本。這半天的時間是屬于他自己的。利翰在悉尼歌劇院的白色穹頂下灌下一杯啤酒,從口袋里掏出了昨天吳克振給他的展覽門票。
他進去的時候,里面已經有很多人了,他們都隱沒在黑暗中,整個展廳有半個足球場這么大。白光從兩層高的頂上打下來,與地面的白色吸光板對峙,一個赤身裸體的短發女人面對觀者,身上被寫滿了各種各樣的漢字和英文字母。
后來他才知道那叫行為藝術。他想看清他身上寫了什么字,但離得太遠,看不到。她慢慢地向人群移動過去,時而垂首而立,時而伸展雙臂。利翰漸漸看明白了。她是讓觀眾用筆在她的身上寫字。她像是一個載體,一個正在被創造的藝術品。
他前面一對老夫婦離開了。他又站近了一點,可以看見她瘦削的肩胛骨,如同刀背相對而立,在頸背凹陷處的陰影順著肌膚像扇子一樣緩慢打開,變淺,她在移動,側面轉過來,一對發育不良的乳房。
人們漸漸變得躁動和不安,和她周身散發出的平靜對峙。他忘了一切,只想等她轉過臉來。
李沫帶著塑膠手套,穿著厚底膠鞋走過悉尼魚市污水橫流的廚房,蹲在冰庫旁邊,開始刮魚鱗。她刮的很快,魚背和魚肚下的部分也不放過。失去保護的魚慢慢滲出血水,滑溜溜的抓不住。蒼蠅忘形地吸在魚鱗堆上,那堆閃閃發光的東西正散發著腥臭撲鼻的氣味,讓碼頭上的海鷗焦躁地走來走去。她把裝魚的大塑料桶往旁邊挪了一點點,擦了一下臉,開始一條條扣魚鰓。先用食指摸索著,掰開鰓蓋,然后從那團空洞中拽出兩片像人血眼睫毛一樣的東西。最后是掏內臟。拿著剪刀從魚的肛門處戳下去,剪到魚嘴,鱈魚的內臟多而堅硬,如同挖掘一塊凍硬的奶酪,母龍蝦脫下的殼像塑料一樣軟。她從來不摘蝦線,因為必須脫下手套摘,容易傷到手。
她做過CD碟片沖壓工,臺灣鹵肉店洗碗工,帆船裝飾之家的導購,翡翠電視臺悉尼分部的實習記者,以及悉尼魚市場的下手。她每份工作只做兩個月,有時候更短??辞闆r而定。在翡翠電視臺那一次,影像裝置剛開始流行。她和同系男生想做3屏的影像裝置,不過香港主管不讓她扛機子,她待了半天就走了。在Parramatta的一個碟片制作廠里,她仔細觀察工人給極薄的鋁質上染料,放進烤箱烘烤,加上聚氯乙烯保護層,再用UV紫外線高溫烘干。
年底,藝術系里辦了個學生作品展,她用一百張廢光碟背面,在院系門口的砂巖墻上做了一個鏡面裝置,用了非常專業的物理原理,讓每張光碟背面都呈現不同的影相效果。這次在魚店干了沒多久,她就打消了自己用活魚做作品的念頭。悉尼的動物保護組織會隔三差五來抗議,系里承受不了壓力。
在李沫創作欲高漲的那兩年里,早晨起來看到地板上漏下的陽光,心里都有無數點子冒出來。她拿著錄音筆記錄下每次火車進站的聲音,在悉尼土著人聚集區Redfern拍一個老年婦女每天傍晚的模樣——她的臉曬成茄紅,頭發分叉的那一道白線如一條傷疤。傍晚是一個人最松弛的時候。她允許她拍照。她獨自乘坐輪渡,去悉尼北岸觀察砂巖,每天去圖書館借自然學、經濟學、生物學的書看。如果你沒有足夠的知識,你看到的只是表象。而世間萬物暗自聯結。Steve教授說。他教她們藝術史,是州立美術館當代館的負責人,沉迷于澳洲土著歷史,每年七月帶著妻子穿過南澳到達北領地,參加當地土著人抗議游客攀爬烏魯魯巨巖的活動。石頭有它的尊嚴。他對自然懷有的尊敬感染著她,她還在貯存知識的階段。
系里要聯合州立美術館做一個行為藝術展,她第一個報了名,在央美時她看過國內有關行為藝術的資料,無法忘記何云昌在九十年代的那些作品,他赤裸上身,被起重機倒吊著雙腿,舉著一把刀試圖劈開河水。她覺得他是真正的少年,想要拯救全人類。她和系里幾個報名的學生做了方案,裸露,互動,鏡子,書寫。舊的材料,不那么新的觀念,都是六十年代北歐做過的東西。她興致突然寥寥,但是仍然決定做下去。
那是她第一次表演行行為藝術。一周的時間,來看的人絡繹不絕。她記得那個一直待了一個下午的男人。他站在角落里,眼神不帶侵略性,只是安靜地望著她。閉館之前,他走向站臺附近的一張桌子,留下他的名片,點頭向她示意。那張名片在桌子上放了一周,最后被清潔工收走了。
大概過了三個月,同學問她去不去一個葡萄酒展銷會做兼職,就在學校附近的唐人街,周五到周日三天,上午十點到下午五點,一個鐘點12刀,賣出去一瓶酒有10%的回扣。她說去。周五,她站在展臺后不到十分鐘,他向她走過去。
你想問我愛情是如何發生的。我只想告訴你辨別同類的生物本能。人類的直覺。而愛情是更神秘的科學,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猶如藍鯨在相聚三千公里的海底發出低頻聲波,尋找同類,他們依靠一種辨識同類的直覺,因為真正的叛逆和獨特不會體現在臉上。
申利翰是個孤獨得厲害的人?;楹筮@種孤獨變本加厲,讓他一眼看透身邊那些孤苦伶仃的人。他無法掩蓋見到她時不斷生長的欲念,猶如遇見陽光的嫩枝。而更深層里,她對他的吸引源于遠距離帶給他的安全感。
他每隔一個月來悉尼一次,一次待三天,見她的時候總是最后一天,似乎毫無疲憊之感,上臺階總有種躍起的沖動,他還是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他請她去唐人街一家固定的粵菜館吃飯,他們遇見的地方。她吃得很多,間或越過粘膩的桌子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問一些有關葡萄酒的問題,漫不經心介紹自己在做的事。她懷著一股莫名的嘲諷看他的窘迫和沉默,而他只想知道她更多事。
夜色如鹽粒滲入海風,她一路上扭過頭看路邊一間間黑掉的店鋪,把居民區包圍的各類仙人掌叢和低矮的蕨類植物,烏鴉的聲音如巨型嬰孩的啼哭,回蕩在低鳴的引擎之上。她和他告別,關上車門,走進房間,不開燈,透過百葉窗觀察他。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住在路邊最外一間。他看到她進屋后就開走,從不多留。
后面連續三次,他不提出任何要求。第四次,他邀請她去一個離悉尼二十公里的葡萄園,此時正值澳洲的初夏,葡萄還沒有開始豐收。
這個葡萄園屬于私人所有,不對外開放,只接待酒商和認識的朋友。利翰帶著李沫進入葡萄園,如入無人之境。
他告訴她,像是海岸線一樣破碎、有著5個裂口的葉片屬于梅洛或者品麗珠,葉子邊緣沒有裂紋、薄如蟬翼的葉子是霞多麗。果實結出來呈圓錐狀的是黑皮諾,圓柱形的是赤霞珠。他像辨別一件青花瓷的年代一樣解讀一片葡萄藤上的葉子,以此判斷出這株葡萄的種類,年齡,發酵后酒的顏色。
一旦把葡萄酒壓榨后,它就從水果變成了一種動物。因為成酒之后,葡萄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他說著,在葡萄藤中間蹲下來,捧起葡萄仔細觀察。果梗和果蒂侵入帶種子的果肉中,這個多汁的、絲絲縷縷的水球被一層絨毛和厚厚的果皮包裹著,如同一個不惹人注意的秘密,而當二十枚、三十枚果實以圓錐狀結成一串時,它突然因膨大、沉甸而顯得脆弱。
李沫抬起頭看天,火辣辣的太陽正在釋放溫度。
她不知道是如何開始的。他們此時二十多歲,處于瘋狂的狀態,對安全和道德法則漠不關心。他有妻子這件事不比別的事更稀奇,或者比別的事更重要。一種情感產生了。人們接受這件事情的發生,然后過自己的生活。
她應該用什么去描述他?在有關策展的課上,老師形容描述的力量。用空間、方位、畫與畫之間的對話和沉默,用光線、距離和文字去烘托一幅畫。當代藝術是抽象和概念的游戲。藝術家們玩文字勝過比手藝,他們用純粹的視覺語言已經無法征服人心,他們裝作語言大師,用理念去闡釋一個現成品。所有人都愛杜尚。愛他的小便池。因為它是他的象征。而他能用什么字眼去描述嗎?他不是一件素材,無法進入她的創作過程。所以她舉手放棄,進入他的語境之中。
他渴望觸碰她。先是平坦如山脊的肩膀,其次是形單影只的手腕,最后是藏在最里側的腰部。他從未從背后擁抱過她,因為那樣他就無法感受到山脊下凹凸不平的細小凹陷和突出,抵在他下巴上的輕微的呼吸,以及手腕環繞他時被他推入她體內的堅實。她的腰即使緊貼仍然隱匿無形,似乎下半身是空的,于是他俯下身用手探尋,他能感覺到她在他耳后偷笑了一下,把更多的自己擁入懷中,以一條魚擁抱大海的姿勢。隨后她又會從他的胳肢窩下滑脫出來,猶如一根棉線逃出針眼,把他們彼此之間醞釀的深情稀釋成戲謔和挑逗的成分。
這一切是在五秒鐘內完成的,快到他不曾意識到。
她十平米大的房間里有些這樣那樣的小東西,零零散散放在地上,像是她無意間散落的毛發。一個粘在地板上的衣鉤。那是一塊絆腳石,她說。一個已經干掉、呈男性大腿狀的橡皮泥。被用強力膠水黏合、刷了一半黃色油漆的光碟。黃色光碟。他笑。真的是色情光碟,歐美系的。從Strathfield的韓國佬那里買的。她說。還有一副貼滿了日歷和賬單的“畫”,一本掛在墻上的照片集,翻開全是一個土著女人的正面照。永遠直面鏡頭,永遠在笑。
我對這個土著女人說,隨便做出你想做的表情。她只會笑。她只要對著鏡頭嘴角就不自覺咧起來。我說你心里在想什么,她說,Nothing。我每次給她五塊錢,為了拍她。她高興。覺得她應該笑,因為我買了她的笑容。所以這個項目我想了個名字。就叫商品。就像你賣葡萄酒一樣。你滿足人的口腹欲,別人給你錢。這就是人類法則。人與人的行為都充滿了欲望。人和自然的對話不會這樣。
他仔細地聽她說。她說英文的時候喜歡字斟句酌,用一些大的詞,但是她明白這這些詞背后的意思,所以不顯得空洞。她的語言里充滿簡潔而鋒利的動作,帶著速度和力量直抵核心,沒有描述性語言,很少提及“我”,只有它們。黃色光碟。樹在秋天才開始說話。沒有開心地笑,大笑,就是笑。她把笑賣掉了。如同造物主。他覺得應該有光,于是有了光。于是有了光。
吳箬在墨爾本冷溪山生活的第一年,覺得事事不順,身處不同環境真的能影響人對人的感情,當印度洋的冷鋒越過墨爾本低矮的平原向冷溪山撲頭蓋臉落下時,吳箬心里空蕩蕩的響聲大到令她無法掩耳無視。
每天凌晨五點,是葡萄園里最冷的時候,冷溪山早晚溫差高達十度,有時候窗戶上甚至會結冰晶,她醒來的時候腳底永遠是冰涼的。九點鐘,當炙熱陽光灑在有著落地窗的品酒室里,她覺得自己終于能正常思考的時候,想什么卻由不得她。
利翰準備引進新的不銹鋼發酵罐和自動化葡萄榨汁器,重新改造釀酒車間,葡萄收獲季需要提前計算人力成本;申榮清邀請的酒商和朋友一撥一撥地開車過來,聯系外燴和收拾房間就成了她的事。她不會做飯,她婆婆也不在。從利翰去阿德萊德上大學那一年,他母親就獨自一人生活在墨爾本市區,和申榮清分居已經好幾年。具體原因誰都不清楚。也沒有人真正在意。
一月的一天。風力16千米每小時,濕度55%,氣溫十五度,南半球的秋季,冷溪山上草木綠中泛藍,八點鐘的冷風探入陽光的虛熱下,吳箬裹緊了外套,走到葡萄園里球鞋已濡濕。利翰半個小時前已經到了葡萄園里,指導工人做今年的施肥。這60畝新栽培的霞多麗葡萄苗剛剛長到40厘米,新梢料峭,副梢已經全部抹去,遠遠看去如只只綠茸茸的龍爪破土而出,這些新生兒每畝要撒施15千克的尿素,15天后再施一次,到了秋天還要追施磷鉀肥。
吳箬朝利翰的方向走過去,快到地里,看見固定鐵絲網的木樁有一根歪倒在邊上,似乎在慢慢蠕動,數十只盤子般大小的獵人蛛頭接尾趴成一排,有如狂歡式的集體交媾,旁邊兩株葡萄苗間結了一張閃閃發光的網,上面掛著一顆顆乳白色的水珠。她回想起高中老師上生物課,拿出里面原本有一對公母蜘蛛的密封塑料箱,發現前一晚被捉的雄蛛已被雌蜘吃掉。雌蛛一動不動地趴在玻璃盒中,沉浸在被自己的卵袋陪伴的滿足感中,老師對那只被吃掉的雄性只字不提。腳步聲驚動了它們,受驚的多足怪物四散逃開。
吳箬轉過身,走向釀酒室西面的空曠草地,水亮的霧氣穿透陽光,打濕了她的頭發。一棵火紅色的山茶樹垂首在她面前,落了滿地繁花,她把兩株沾滿土的山茶花纏在頭發里,看上去像是從頭頂的泥濘中破土而出。
她看著遠處起伏的平緩山坳,想起昨天晚上給爸爸打的那通電話。報館工作如常,吳克振早已過了退休年齡,和其他幾個六十多歲的香港老頭一樣,一天不去上班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她直到現在,才真正理解父親對他那些沒人看的專欄的不可思議的勁頭,她曾經覺得父親這種執著是種病態,像上了太多次發條陷入混亂重復狀態的鐵制玩具,而他竟然是認真的。
吳箬想,父親是真的渴望婚姻生活,還是借婚姻生活的遮障和庇護全身心沉浸于內心世界呢。她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男人都一樣?利翰總往悉尼跑,去見酒商,在冷溪山的時候能在酒窖里待上整整一天,她知道他幼時對機械的迷戀,他喜歡車——宛若機械人頭腹部的發動機、綴滿數字的儀表盤、精巧的火花塞、閃閃發亮的皮圈,如今,這種癡迷似乎轉移到了無可指責之處。他穿梭在高度逼人的不銹鋼發酵罐、各種各樣的葡萄酒容器、冷卻環、化學元素添加劑和隨處可見的鋼制樓梯中,猶如鉆進巨型機器的體內,親自檢查新引進的機器人——自動化葡萄榨汁器將顆顆飽滿、沒有去梗去皮的葡萄變成泛著晶瑩泡沫的汁液。他樂此不彼,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事情差不多是在兩年后發生的。
2014年6月的威尼斯雙年展,李沫申請了藝術節中的“青年藝術家群展”項目,沒有被選中。第二天她買了回北京的機票,還在飛機上,就已經開始強烈地想利翰。不知道是因為身處高空,還是因為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把她嚇到了,她的右半邊大腦開始強烈地抽痛,像是有人在腦子里肆無忌憚地彈皮筋,她跑到廁所里干嘔了半天,什么都沒吐出來。
內心深處她對利翰一無所知,也從未試圖花心思去了解,此刻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顯得無所依托。她想,這代表不了什么,只是因為沒有入選的替代心理。創作活動太痛苦,但是痛苦的還不止這個。她越是深入這個圈子,越是明白職業藝術家是一個高淘汰率的行業,全世界都一樣。做一名藝術家投入的時間和成本如此之高,無法在生活層面獲得有效的回報。申利翰懂什么呢?這和賣葡萄酒真是天差地別。她幾乎不和他說這些事。
他現在在哪兒?他上次來悉尼忘了帶走的襯衫放在她用來放內衣的柜子里,什么時候再過來拿呢?他老婆是什么樣的人?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是什么樣子?他一次都沒有提過,似乎這個人是隱形的,又像是一件私密的不可示人的物品,需要妥善收藏。她閉著眼睛,感覺到一股強烈又深沉的嫉意從內心深處汩汩涌出,渾身上下從未感受到這種無力的酸楚。
18歲時,她第一次看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為藝術作品時,被她與烏雷的愛情所打動,而真正令她震驚的,是瑪麗娜對身體內部生理反應的強迫控制。她能和烏雷一動不動盯著彼此長達七小時,這個作品他們演了九十次。這六百三十個小時里的耐力和簡直令人敬畏的意志力,讓李沫看到一個人可以達到的極限。她以為人的情感同樣能夠被控制。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才能隨心所欲地控制情感。她想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不落入父母曾經遭遇的境地。
她對母親的記憶早已模糊,事情發生時她還不到三歲,所以母親如何醉酒駕駛與卡車相撞的事實,對她來說像個虛構故事,而不是一出慘劇。她八歲時,父親再婚,后母待她不錯,送她上各種藝術班和音樂課,初中為了培養她,每周五從紹興坐一夜火車,陪她去上海學畫。初三下半學期,她父親被捕,因為涉及官員眾多,審判拖了一年多,最后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父親不服上訴,最終維持原判。那一年,紹興市政府以修路之名拆掉了幾十座古橋,公開招標投建后,負責的招標班子被人揭發,她父親貪污了一千多萬,被判的最重。
經歷了家庭中發生的一切,她內心深處的純真和對這個世界的渴望仍然負隅頑抗。但是誰也別想再給她下命令了。她也再不會為了什么更大的義務而履行任何職責。
下了飛機后,她見了美院曾經的好友余西冉。西冉的性格和李沫截然相反,因為從小受到保護、環境優渥而天真爛漫。在學校時,她因為性格溫和、人脈廣而成為不少藝術小組的核心人物,她深知自己缺乏藝術家的激情,只渴望平靜安寧的生活,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想做策展人,聯結所有有天賦的藝術家。
李沫有兩件事情令西冉記憶深刻。大一剛開學,老師讓大家做一個東西來介紹自己。文字、裝置、繪畫都可以。輪到李沫,她捧著一塊磚頭似的冰走上去,用嘴里呼出的熱氣哈這塊冰,四十分鐘后,冰融化了。李沫說這就是她。
還有一次,可能是大二第一學期,班里上實驗藝術課,每周展示兩個學生的作品。李沫用超市里打發票用的卷紙,抄了一百首打亂的流行音樂歌詞,班里每個學生都按順序接過卷紙唱出歌詞,聲音逐漸變成一片混響,而后變成有韻律的轟鳴聲。李沫叫它《交響樂》。
她們倆住在一起三四年,西冉對她的家庭一無所知。那個時候的她們,對彼此的興趣遠遠不如對藝術的熱情。年輕的美妙在于無視現實世界。
西冉一眼就認出了李沫。她沒變,更瘦,頭發更短。西冉曾經奇怪,為什么無論打扮得多么中性化,李沫舉手投足仍然流露出強烈的女性氣質,她發現那是因為她專注看人的樣子。她的眼神沉甸甸的,不閃爍,有時候甚至會有種侵略感,習慣了之后讓人覺得很迷人,像一只等待獵物的貓科動物,全神貫注地散發著好奇心。
余西冉勸她回國內發展,她幫李沫找畫廊辦展覽。在國外,藝術資源雖然多,但是中國藝術家不受重視,不認識藝術經紀人,和畫廊主也不熟,很難有出頭之日。在美國的那一批雖然也很少能得到藝術界認可,但是好在中國人多,在一起抱團,互相幫帶,就還有發展的空間。
西冉心底一直有種想要保護李沫的沖動。那仿佛是她的本性,某種愿望的滿足。這種愿望隨著時光的流逝,除了根深蒂固的優越感,也沉淀出仰慕、敬佩、自嘆不如的附加品。她相信李沫能做出更好的東西。大學時,李沫做的作品總有種聯接人的魔力,讓觀眾看到自己的精神狀態,而不是她本人。
李沫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能告訴西冉自己腦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距離她在唐人街獅子會樓下賣酒的那天已經過去兩年。悉尼的夏天烈日無骨,溫度直抵40度,空調外機對著街道吞吐熱氣,桉樹和蕨類植物散發毒氣味,這一切都沒能阻擋申利翰射向她的目光。而這道目光的后勁直到現在才穿洋而過,令她為之暈眩。這些年,她咬緊牙關,隱藏過去,忍受冷眼,鉚足勁在異國找運氣,只有他看出來她是個孤苦伶仃的人。而她甚至都不允許自己自憐超過一分鐘。她一心忙著變成別人。
她想起半年前,她在準備雙年展申報作品時,利翰把悉尼老房子的鑰匙給了她,并且把后面的車庫清理干凈當她的工作室。那里面堆滿了她畫畫用的顏料、做裝置用的鋁合金框,叮鈴搭掛的一串玻璃瓶子和路邊撿的曬干了的麥穗。還有“黃碟”物理裝置,土著女人照片集,一個自制相機,兩個改裝音箱。一堆破爛玩意。
他們收拾完,躺在車庫的地上休息。車庫門開著,對面的街心公園里有一顆巨大的藍花楹樹,它紫色的光暈通過斜射的陽光滲進房間里,不知名的鳥在樹下鳴叫,他的胸膛平穩地起伏,如同海浪擊打海岸。
她慢慢靠過去,貼到他的胳膊旁,手指輕輕劃過他的肘部,撐起頭來看他的臉。那是她第一次,有意識地,仔細端詳他的臉。
他也在看她。然后,他在她面前臉紅了。他瞇起眼睛,嘴角抿成微微上翹的弧度,里頭隱藏著一股秘密的滿足。他額頭上的一縷頭發在空氣中做著自由伸展運動,像是他想象中探出大腦的觸角,捕捉空氣里的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李沫從不允許他們之間有這種靜默而彼此凝視的時光。這意味著彼此的交付和比激情更可怕的深情。她似乎擁有一種逃避承諾的天賦,在每每這種時刻降臨時,用昏睡或轉移話題中止更深入的交流。她知道自己的人生當中應該會有深刻的關系,但是不是現在。不是眼前這個人。而這一刻,她突然忘記了自己謹記在心的一切規則和條條框框,縱容自己將眼前這個人收入心底。她永遠不會告訴別人,哪怕是申利翰,這短短十幾秒鐘的凝視會如何影響她的選擇,在她心頭閃現多么耀眼的火光,如同用刀劈開河水,一切都不可能恢復原狀。
一周后,西冉送李沫回悉尼。去機場經過五環時,李沫抬頭往外看,銀杏和楓樹連成一片,淺黃揉進深棕,蒼綠的背景讓這些生命抵達極限的枯葉呈現出油畫一樣的立體感。西冉注意到無數葉子背后的陰影,在風中濃重的黑灰色忽隱忽現。
2015年二月,南半球的天氣反常得炎熱,墨爾本市區內一度達到了43度的高溫。整個十二月,利翰和吳箬都待在葡萄園里,擔心沒有雨水,葡萄開花后會迅速枯萎,一月份下了幾場暴雨,藤吸足了水,開始坐果。二月份只有一點點降雨,正值不需要雨水的果實成熟期。而因為高溫,葡萄園既沒有寄生菌類也沒有寄生蟲??胺Q完美。
從冷溪山去墨爾本的路上,利翰會經過一個廢棄的金礦遺址,那座磚塊、木頭依靠著巨大巖石的舊址似乎已經在這片丘陵地區存在了幾百年,殘余的骨架,被雨水腐蝕的累累鐵銹,讓利翰的思維陷入一種頗為享受的停滯狀態。
他這次去見的酒商是大陸溫州人,有一張過于圓潤飽滿的臉龐,身上所有地方似乎都不帶棱角,對不同的人擺出多重面孔,喜啖生蠔和鮑魚,據說可以壯陽。在和利翰見面的第二次,他邀請利翰和另一位酒莊主人在港口Bay Street吃飯,明亮的落地玻璃廳內燈光昏暗,溫州人面前高高一摞吃完的生蠔殼在閃爍著珍珠白光,玻璃門漏出的天光里,最后一抹藍色被緩緩吞噬。
溫州人說話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那種似乎是上挑舌頭,從牙齒縫里跳出來的中文詞散落在桌布上,被他學翻譯的兒子一一撿起,流利地翻譯成英文,拋給坐在利翰右側的滴酒不沾的酒莊老板。他抬起頭,想到自己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去看李沫了。這在過去一年半來是第一次。葡萄馬上就要到采摘季,他走不開。他看了看表,出門給吳箬打了個電話,說晚上在墨爾本市區住一晚,明晚再回去。放下電話后,他從酒局上告辭,開車直奔維多利亞國家美術館附近的圣基爾達街。
屋里一片漆黑,李沫躺在床上。他以為她睡著了,躡手躡腳走過去,看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陽臺外在晚風中輕搖的樹枝。月光碎落在床上,他從后面摟住她。
我想家了。李沫突然開口說。
他拍拍她的肩膀。想就回去一趟。
你陪我回去一次吧。她轉過身來面對他。
我走不開。這三個月是葡萄園里最忙的時候。
去年你也是這么說的。
我們以前聊過這個事情。我不可能跟你去國外待一周。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心底有某一處地方緩緩關閉,猶如一扇鐵門沉落深淵,而她此刻仍處在不上不下處,只能由口中的話一點一點掙脫出來。
一個朋友有一次對我說,你這輩子和別人不會發生更深層次的關系。我信那句話,因為我這個人沒有福氣。后來學藝術,總覺得要獨立,要自我,可是發現人如果心里沒有一個人,就不可能太輕盈,只會變得輕浮。在悉尼的時候,你每次來我都覺得麻煩??墒悄阋恢眮?,一直來。后來,我就想你一直來,希望你一直來。我爸跟我說,人不能太貪心。我還是貪心了。
利翰的眼神越過她的身體,落在角落那本土著老太的相冊上。除了那本相冊,她幾乎什么都沒帶,只身來到墨爾本。從一個陌生的地方來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沒有絲毫的含糊猶豫,哪怕她清楚這段關系不會變得更好,他們只會互補又傷害,而維持現狀已經難能可貴。不是因為在一起的頻率,不是。而是時間在流轉,空間中人與人的張力在悄然改變,他終究只是一個處在自己圈子里的人,活在墨爾本封閉狹窄的移民圈中。他無法在攜帶寒冷氣質從她身上汲取活力,而她也無法從零碎的打工中重新拾獲藝術的熱情。他終究對除她之外的世界不熱心也不了解,而她了解的東西他永遠不懂。
等這三個月忙完,我們一起回一趟浙江。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
她眼中的悲傷沒有消退,在他試圖攬住她的肩膀時,她閉上了眼睛,重新躺下。
開出墨爾本市區之后,李沫拐進車流動線,前方全是大拖掛貨車,每一輛都拖著兩三只車廂貨柜。對面開來的也大多是農場的大卡車和貨車,在漆黑夜色中閃爍著酒瓶狀警示的白色熒光。雅拉谷一帶有七八個葡萄園,生產的葡萄酒可供整個維多利亞州狂飲,她緊盯路面,后座上巨大的木制凹槽在沙發上哐哐作響,把她不斷拉回現實。儀表盤上的數字嗶嗶作響,已是夜間十一點。
她拐入西邊一條岔路,走了十多分鐘,看見道路日漸空曠,散落著輪胎和橡膠制品,一家燈光昏暗的加油站猶似恐怖小說中的黑店。她停下車問路,冷溪山的利水葡萄酒莊。低頭打游戲的紅發女子頭也不抬,走錯了。掉頭回去,往北走Cold Stream方向,開十公里左右會看到Killa Road的標志,往東一直走就到。事后警察調取監控錄像,反復詢問加油站女子,這個問路的女人有沒有什么精神異常,對方回答說她語氣很平靜,還回到車里戴上眼鏡,仔細看了墻上貼的維省地圖。她問女人要不要加點油,她搖頭說汽油夠開到那兒的。誰知道她后備箱里還有一大桶油,紅發女人聳肩搖頭。
十二點左右,月亮從油脂狀濃厚的云層中閃現。李沫把引擎關掉,鎖上車,站在利水山莊綠色招牌的門口。十月的初夏,山里涼爽干燥,風卻一陣一陣襲來,刮得鐵制招牌響聲大作。一陣悶悶的雷聲在遠處響起,風安靜了一會兒,突然調轉頭,沿著山脊朝東南方向奔襲。
利翰把船停靠在菲利普灣的布萊頓海灘,登上甲板,感受著從陸地向海上刮來的一陣陣疾風。他從兩年前開始接觸賽艇,葡萄園不忙的時候經常租一條船在海岸線附近學習駕駛。他對機械的迷戀依然故我,升降帆都自己動手,這次吳箬跟著他一起上船,本想開的遠點,誰知道下午遇上海警,禁止夜間開船。他們泊在港口,準備晚上在游艇內打發時光,第二天一大早繼續。
她學會了做一些簡單的木工活兒。利翰教過她,用刨子刨凹凸槽,然后用木榫定位,再用豬皮膠粘。當然,最簡單的還是用膠粘。他知不知道把固定好的兩塊板子拆下來比固定住更難?黑暗中,她從矮杉樹從穿越而過,拎著兩塊拆下的木槽,葡萄樹在一望無際的空曠山谷上,如同沉默的矮錫兵佇立,她來回了四五次,最后一次,她看到西邊再次劃過閃電。那耀眼之手并沒有向下劈閃,而是以緩慢地速度,向上擊穿灼熱的蒼天。
它一如既往地羞澀而閃爍,小心翼翼舔舐著布滿紋路的葉片,一片,兩片,試探性地,它在空氣中摸索藤蔓與藤蔓交接處,迂回打轉。前方是鐵絲。它不確定地摸過去,它滾燙地讓它發狂。遠處,一棵桉樹樹枝掉落,發出指揮棒的聲響。起風了。它嗅到了松軟可口的木頭香氣,一擁而上。
港口風大,船艙被海浪擊打出砰砰的聲響。利翰睡的不踏實,凌晨兩點去甲板上方便。朦朧中,他聞到空氣里有股類似焦糖的味道,東北方向有一縷細細的煙霧在順著青灰色天空攀爬。他看了一會兒,扭頭回到艙內。
她躺在木槽框出的那一小片空地里,聞著桉樹被燒焦時好聞的香味,眼中火光沖天,泥土在身下先是發熱,然后猛然冷下去,如同緩慢融化的冰。她的手臂看上去像是閃著磷光,黑發上染上了一層金色,如凝固的火擁抱全身。她想起18歲那年在大學里,為了介紹自己,她跑到北海公園鑿下三十厘米厚的冰塊,用體內之熱呵化懷中之冰,直到它溶于空氣和泥土,無骨無髓,無處可循。然而堅冰從未融化,改變始于人群中那一道目光,那時她隱藏于厚實的偽裝中,卻如身無一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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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本文作者“麥坦”,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90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麥坦”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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