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拓展：

北京日報客戶端 | 記者 景一鳴

乘上了老舊小區綜合整治的“東風”，又趕上了“一門一策”的可喜政策變化，可昌平區龍鄉小區居民老張家的上下水管更換難題仍在等待新的解決方案。

廁所下水管道閥門成了銹疙瘩，馬桶、地漏隨時都可能大量返臭水，廚房上水管道的根部得墊著破抹布、舊墩布頭，密集的砂眼使得這根銹跡斑斑的老管道隨時都在滲水。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可老人說問題一直解決不了，他都有點心寒了。記者梳理12345熱線相關訴求發現，老張的遭遇并非個案，在各區老舊小區綜合整治過程中，類似難題頻頻出現，更換上下水管常常給這項惠民工程“拖尾巴”。通過進一步調查記者發現，突破這一難題不能簡單把“病因”歸咎于居民之間的不理解，至少有三方面的問題需要相關部門深入思考，對癥下藥。

遭遇

廁所下水道多次漾出糞水

老張在昌平區龍鄉小區成了“名人”，街坊們都知道他為了樓里更換上下水管道的事特較真兒，可知道他家里究竟有多難的，其實沒幾個人。正在廁所洗著澡，來不及裹條浴巾，就被下水道漾出來的糞湯子“趕”了出來，這是老張和家人多次的遭遇。

去年開始，家里頻繁返臭水，老張把每一次維修都記錄下來。

龍鄉小區建于上世紀90年代，上下水管已是超期服役。下水管堵塞、上水管漏水的難題至少困擾老張4年了。屬地街道、社區為老張家的事做了大量的努力，目前小區和老張遭遇相同的居民不少，這仍是社區在想盡辦法突破的頭等大事。

初訪老張家，他向記者展示了幾個大工具箱，里面有各種疏通馬桶的工具，細數起來，大多都是尋常人家不會預備的。老張說，他請很多專業的團隊來家里看過，可沒有人敢給他修管道，這管道已經跟枯樹皮一樣脆弱，都怕一碰就碎引發更大的麻煩。無奈之下，他只好買了各種應付下水道堵塞返水的家伙什兒。

老張家里準備了各種通馬桶的工具。

管道為何這么多年換不了？換一根穿樓管，不僅僅是老張一家的事，施工會涉及樓上的所有共用住戶。老樓一共6層，老張家在一層，涉及入戶施工，至少樓上5戶都點頭，管道才能換。至今，鄰居們的意見仍然難統一。記者深入調查發現，這樣的難題僅僅歸咎于街坊們的“自私”或“不理解”是以偏概全的。

難題1

情理上難協調

記者在北京市住建委的官方網站上，查詢到了《關于確認2021年第一批老舊小區綜合整治項目的通知》，列表中龍鄉小區赫然在列，此次改造涉及小區30棟居民樓共14.73余萬平方米。這是去年最讓老張眼前一亮的消息，這項惠民工程或許將解決他多年的難題了。

但是事情沒有那么順利，通知中首先明確的是，老舊小區綜合整治項目中樓內共用上下水管線改造屬于完善類改造內容，應充分尊重業主意愿。這意味著，如果有業主不愿意進行改造，施工便無法進行。

老張家的上水管旁邊，總要備著抹布，隨時準備擦水。

在老張所住的單元門里，不同意改造的居民不止一家。無論是靠社區還是老張自己，都很難協調。畢竟，在上下水管更換過程當中，需要入戶破土，同時，施工結束還有一部分恢復裝修的善后工作，需要居民自掏腰包。在這一點上，居民們的意見很難達成一致。

梳理12345熱線相關問題發現，不同意更換上下水管道的主要集中在四類人群。其一是剛剛裝修后不久的居民，入戶施工破壞了新裝修的房子太心疼；其二是低收入人群，對于自行承擔的這部分費用難以接受；其三是家中有長期臥床病患的，不希望被入戶施工打擾；最后一類是老舊小區中普遍存在的出租房屋，租客暫居，對設備設施老化問題不關注，房東擔心施工影響租賃，不愿動工。

更換上下水管在法律上有相關要求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關于不動產相鄰關系相關條目中，規定不動產的相鄰權利人應當按照有利生產、方便生活、團結互助、公平合理的原則，正確處理相鄰關系；民法典物權編第二百九十二條中規定，不動產權人因建造、修繕建筑物以及鋪設電線、電纜、水管、暖氣和燃氣管線等必須利用相鄰土地、建筑物的，該土地、建筑物的權利人應當提供必要的便利。

法條中的“應當”誰來確保執行，目前，老張所在的社區也難以給出明確答案。有居民不同意，能否先給同意的居民更換管道？業內人士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在技術上這是可以實現的，比如高層住戶不同意施工，就跳過高層住戶換管道也是可以的，但在政策上不允許這樣操作。

難題2

施工方案難讓居民都滿意

老舊小區綜合整治在龍鄉小區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從去年至今，小區里有不少統一了居民意見的居民樓、單元門開始陸續更換上下水管了。隨著施工的開展，大量的老舊管道從樓里拆出來，暫時堆到了樓前。

這些管道嚴重銹蝕，管道內壁已經被污垢堵得只剩吸管那么細。老張曾給樓上的鄰居們說過管道舊工藝的缺陷，他的講述也得到了印證——采用舊工藝的管道，大多都使用的是“三通”管和“四通”管，連接到主管道上后，管道的90度拐角形成了一個“大窩脖”，日久年深非常容易堵塞。

老張畫了一張示意圖，以說明老管道“大窩脖”的缺陷。

北京市住建委在今年3月發布了《關于進一步做好老舊小區綜合整治項目中樓內上下水管線改造工作的通知》，第十一條明確提出，鼓勵采用“四新”技術。施工單位可采用符合相關標準的新工藝、新技術、新材料、新機具，創新施工方式，破解改造的難題。記者就此向施工單位核實得知，對于行業來說，這已經不算是最新的要求，如今無論是材料還是技術，與上世紀90年代相比，已經有了質的飛躍。

所見所聞，讓很多原本嫌麻煩怕花錢的鄰居們動了心，上下水管道更換難的問題，也迎來了轉機，老張又看到了希望。但是，當鄰居們進一步了解這項工程時，他們又有了新顧慮。所換的管道均是樓內共用上下水管道，也就是立管，但是，連接在這些立管上的還有入戶管，這些入戶管道不屬于共用管道，不包含在改造項目中。對此，有居民提出質疑，新換的管道材料是PVC的，沒換的入戶管是鑄鐵的，兩種材質熱脹冷縮的“步調都不一致”，連接在一起能保障今后不出現問題嗎？

此外，還有防水層的問題。有居民注意到，管道更換后，施工方采取了局部補防水層的操作辦法，不少居民對這樣的辦法不認可。他們認為防水層一旦被破壞，就應該整體重做，尤其是廁所、淋浴房這樣的空間，防水層絕不能馬虎，地面防水應該按照現在的普遍技術要求，延伸至墻高1.8米，“在施工破土過程中，地面其他區域防水層不排除震裂的可能，只補局部的防水層難保萬全。”

雖然換上下水管能解決小區老大難問題，施工期間也會采取小面積破土的作業方式，把對居室的影響降到最低，但是，這些亮點在居民們的新顧慮面前，又顯得沒那么有說服力了。老張的希望再一次破滅。

在對同類問題的走訪中，記者發現，技術層面的問題的確頻頻引發居民顧慮。社區終于做通了居民的思想工作，接下來居民和施工單位談施工方案時，居民的思想因為很多技術問題再次波動。有居民建議，希望住建部門能在施工期間幫居民答疑解惑，大家需要更權威的解答。“相關政策文件指明需要履行相關義務的是實施主體、設計單位、施工單位，但居民所面對的只是施工隊干活兒的師傅，很多問題他們回答不了。”

難題3

協商和宣傳上存在誤區

近期，老張面臨的困局又有了轉機。樓上不同意更換管道的只剩下一戶鄰居。雖然也心疼，但老張表示：“人家因為換管子的事，破壞了裝修，這個錢，我來出！”老張換管道，似乎終于闖過了所有難關。然而，8月16日，記者來到老張家時卻得知，情況又有了變化，問題再次陷入僵局。原來，他和鄰居就具體金額的問題最終沒能談攏，“戰線”拉得一長，也有其他鄰居開始“打退堂鼓”。

老張說心里不是滋味。突然，他想明白了一個問題：“不對啊，換管道是全樓受益的事，現在怎么成了我虧欠所有人的事？”

對于相關問題，記者走訪了多個老舊小區，也查閱了以往類似案例，發現在協商和宣傳層面上存在一些誤區。在《關于進一步做好老舊小區綜合整治項目中樓內上下水管線改造工作的通知》中明確提出，改造工程要按照業主共同決定并實行申請制，同時，也要求相關各方搭建協商議事平臺。但很多小區對于相關問題的協商陷入了怪圈：原本要討論的問題關乎全樓居民的用水安全，談著談著就變成了對一或頂層居民的理解與幫扶。

業內人士指出，一層堵、頂層不上水，這些問題僅僅是表象，這不是一家一戶的問題，共用這根管道的居民都有可能遇到崩管、跑水等突發情況，需要引起共同的關注。

從樓里拆出來的鑄鐵管已經嚴重銹蝕。

“老張家的事，我們沒有放棄，一定要幫他解決。”龍鄉社區黨委書記楊玲賞說。在龍鄉小區，盼著更換上下水管是絕大多數居民的愿望，每天都有很多居民到社區表達意愿，并希望社區幫忙，給樓里不愿意配合的鄰居做做思想工作。社區加班加點搭建平臺，協調會開了一輪又一輪，很見成效，近一周小區里至少又有20戶居民改變主意愿意配合。楊玲賞說，有的是一戶不同意，有的是兩戶甚至更多，社區目前采取由簡入難的工作辦法，優先幫助只有一戶不同意的單元門搭建協商平臺，然后是兩戶、三戶以此類推。

記者觀察

老張們的難題該如何解決

老張遇到的問題看似極端，但對比北京市各區老舊小區綜合整治中的案例，又極具代表性。上下水管更換難，一直是惠民工程當中容易留下的“尾巴”，談及原因，基本都是以上提到的三方面問題。

在朝陽區某老舊小區，住在頂層的居民多年反映，每晚一過8點，水壓就不夠了。經檢查發現，一層居民家上水管道閥門銹蝕嚴重，更換閥門或可改善問題。但更換這個閥門需要破拆廚房的一個柜子，遭到了居民的反對。經全樓協商，樓上各戶同意集資來補償一的居民，希望這戶居民能理解樓上的難處。

隨后小區物業提出，小區的上下水管已經30年沒換過了，管道銹蝕最嚴重的地方已經裂開了大口子，一直靠膠布箍著，原本也撐不住了。既然一層的居民同意換閥門，能不能徹底把上下水管都換了，一勞永逸。新的方案雖然更優化更徹底，但涉及其他戶的入戶施工，頓時，樓里希望相互理解的聲音少了，反對的聲音多了起來。

今年3月，北京市住建委對2021年的相關問題做過統計，在當年下水管道堵塞類工單中，城鎮住宅樓內下水管道堵塞投訴多達14527件，其中下水道老化問題占到17%。

在采訪中，記者發現這一問題也給社區基層帶來了不小的壓力，尤其在城六區以外的地區，這樣的壓力更為凸顯。以城六區為例，施工過程中所更換的管道不僅包括共用管道，還包括免費更換入戶管，施工完成后，地面的恢復也不用居民花錢，自掏腰包的部分相對少，但城六區以外目前還沒有這樣的惠民福利。這一情況對于居民來說早已不是秘密，從一開始心里就有了落差，社區基層的思想動員工作也時常因此底氣不足。

在問題得不到解決的情況下，催生了很多無奈之舉。比如，有的社區根據相關要求首先征求民意，如果更換上下水管有居民不同意，則不納入老舊小區綜合整治項目，這樣的辦法看似暫時沒有引發問題與矛盾，但今后如果有居民樓要換管道，投入的人力和資金成本將會高很多；再比如，一些老樓更換管道已經迫在眉睫，社區迫于投訴壓力，四處籌措資金，為某一戶居民“善后”了裝修，才使得工程順利進行，但這一做法欠缺公平性，還有增加社會矛盾的風險。

“無論是我個人，還是社區，現在都挺難的。聽說像我這樣遭遇的居民還有不少，我希望有關部門能重視這個事，拿出解決問題的決心和智慧來，也希望我的鄰居們，包括其他小區的鄰居們，換位思考，長遠思考。就像專業人士說的那樣，這些問題不是一家一戶的問題。如果大家都不共治，何來共享呢？”老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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